微风漫卷，柳絮纷纷。
陆小凤推开西门吹雪房门的时候，西门吹雪正在一丝不苟地擦剑。
陆小凤坐了半盏茶功夫还没见他有擦完的迹象，忍不住开口道：“西门，你真的打算明天就走，不随我们去花家？”
西门吹雪打量了一眼寒光四射的宝剑，缓缓收剑回鞘，方抬头意味深长道：“我们？”
陆小凤愣了愣，方明白西门吹雪话中嘲笑之意，干咳了一声：“叶潇那小子虽然是叶孤城的手下，看上去却着实不大正经，有我跟着，七童这一路上也能安全些。”
西门吹雪冷哼一声，显是不屑于他这种拙劣的借口，随即道：“我明日便回万梅山庄。”
陆小凤耸了耸肩，知道再难改变他的主意，嘟囔道：“等你回去，梅花都开败了。”
没有等到西门吹雪的答复，陆小凤只得叹了口气：“也罢，如此一来，要找你也倒容易。”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道：“我记得去年冬天你酿的梅酒，我偷偷留了几坛，等叶潇那小子走了，我去万梅山庄找你喝酒去。”
西门吹雪看着陆小凤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模样，蓦地想到了叶孤城。
那日清晨，他们一起看完日出，他说的，便是这句话：“我明日，便回万梅山庄。”看起来温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度，叶孤城的声音不疾不徐，仍是一贯的淡漠疏离：“回府后，我便吩咐下人备船。”不带一丝情绪，不近人情到寒凉刺骨。
“西门，西门？”
“啰嗦完了就出去。”被打断思绪，西门吹雪有些不耐烦。
陆小凤平白无故受了挤兑，瞪大了眼，随后用大拇指摩挲着胡子道：“西门吹雪，我一直很好奇，在白云城你跟叶孤城不比剑不下棋的时候，可曾说过话？”
西门吹雪微微弯了弯唇角，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总是带着几分嘲讽之意：“我们又不是哑巴。”
陆小凤道：“诚然你们不是哑巴，可你们除了剑，还能聊些什么？酒？茶？女人？——不对，叶孤城不喝酒。所以，叶孤城是怎么和你交流的！”
西门吹雪收了剑：“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
“我怎么了？”陆小凤有些自得地笑道，“因为我喜欢酒，所以我交到不少朋友；因为我喜欢女人，所以不少女人也喜欢我。”
西门吹雪嗤笑了一声：“这话你怎么不去对花满楼说？”
陆小凤的得意的神色僵在了脸上，犹自辩驳：“花满楼也能喝酒，花满楼也喜欢女人……”
西门吹雪不说话。
陆小凤这才想到：“今日难得叶潇没来缠他，他却自己跑去找那小子了，”他猛然站起，“我去拉他们来你这喝酒，权当给你送行！”
西门吹雪“不必”二字还未出口，陆小凤眨眼间已消失不见，其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西门吹雪眯了眯眼，哼了一声：“彩凤双飞。”
“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是不是来得早了些？”
花满楼将桌上茶杯推给他，笑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俗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叶潇笑笑：“是，哥哥教训的是。”
花满楼笑道：“你这样说，可是存心挖苦我。”
叶潇沉默良久，缓缓道：“不，不是。”
花满楼听他语气满含复杂的情绪，便住了口不再问，叶潇却自己说了出来。
“我从小便没了父亲招人欺辱，以致后来母亲死后，我事事争先，唯恐落于人后，招人轻视，无论读书写字，还是出海捕鱼，我都是同龄人中做的最好的。他们刻意疏远我，我也不愿意理他们，觉得他们一个个愚笨透顶，我连与他们说话都不耐烦。”叶潇长叹一声，“我自知有了心结，入了魔障，却无从解脱。遇见城主的时候，我正盯着海面发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城主的感觉，当时他逆光站着，气质飘然出尘，我那时便知道，这个人是我一生也无法超越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叶孤城，他还未开口，我便站起来挤兑他，言语间极其尖锐，他听完后说——”
叶潇忽然笑了一声：“他说，‘口才不错，可愿随我回白云城’。”
“呵，我从未想过会在那种情况下遇见他……”
叶潇顿了顿，定定的看向花满楼，轻声笑道：“其实，我一直就知道你，在很久很久以前。”
花满楼偏了偏头，微微一笑。
“从那时起，我一直就想着如果有你这样一个哥哥，该多好。城主为人淡漠不爱说话，总是身教胜于言传，我一直想要有一个哥哥骂我几句来着。”叶潇说着用扇子敲了敲自己脑袋，有些羞涩地笑道：“没想到如今竟真的实现了。”他伸出手使劲握了握，幽幽道：“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在梦里，等我哪天醒了，这一切都并不存在。”
花满楼笑叹一口气：“我若管教的严了，你可莫要不听话。”
叶潇故意站起身作了个长揖，点头哈腰地笑道：“是，愚弟受教了。”
陆小凤从屋顶上跳下来的时候，花满楼正与叶潇讲着小时候他们兄弟七人之间的趣事。
花满楼打住话头，取过一个杯子倒水。
叶潇把玩着手中的扇子，看着他道：“陆大侠若是对这家客栈有所不满，直接告诉他们老板便是。”
陆小凤愕然，仔细回忆了一下：“这家店的二锅头似乎不错啊。”
叶潇露出招牌式的邪魅笑容道：“至少院子里道路不及屋顶宽阔这一点，是一定是要告诉一声的。”
眼看着陆小凤又要被气得跳脚，花满楼赶紧把茶杯塞进他手里：“什么事这么着急？”
陆小凤接过茶一口气喝了下去，放下了杯子道：“没什么要紧事，西门吹雪明天要走了，我来拉你们去喝酒，给他送送别。”
料峭寒冬还未过去，傍晚的空气仍是冰冷的。好在四个人的内力都是不弱，应了陆小凤的提议，四个人在院中围坐在一起，以浩瀚天空下酒，方有男子气概。
虽说是送别宴，西门吹雪自然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于是所谓的送别宴，便成了叶潇，花满楼，陆小凤三人闲话，西门吹雪闲听。
花满楼接着讲了几件花家的趣事，陆小凤回忆往昔，讲了昔年游历江湖的事。
叶潇道：“既然是闲聊，那我也讲讲白云城的故事吧。”
“我到白云城也就是五六年前的事……
白云城的故事，自然都是围绕着叶孤城的。六年前，叶潇九岁，叶孤城十四岁，叶笙十二岁，跟着叶孤城六年了。那时老城主刚刚去世未久，白云城各股势力未稳，暗流四涌。
“老城主下葬后半个月，城主凭借一己之力，使各方势力相互制约，硬生生把城中的内乱压了下来。从那时起，就鲜少见城主笑过了。那时城主手下能用的人不多，却也不少。但他不顾别人阻拦，硬是把白云城的账本交到我手里，以致当时从笙姐姐，叶凌，叶风，叶雷大哥到底下的下人都对我很不满，碍于城主的面子，却都未曾为难我。叶凌大哥处处维护我，唯恐我受了委屈，笙姐姐虽然时常对我冷嘲热讽，却真的是把我当弟弟一样看待。
“整整大半年的时间，城主白日里处理白云城的事务，晚上便一个人跑去海滩上独自练剑。在天亮之前睡上一个时辰，在我看来，几乎便是不眠不休了。这事也只是我一天半夜睡不着偶然发现的。
“后来我跟城主说要学剑，城主不许——
听到此处，西门吹雪抬头看了他一眼，出声道：“你的确不适合学剑。”
叶潇因为西门吹雪认真严肃的语气噗嗤一下笑了，他拱了拱手道：“是。我早已明白这一点了，西门庄主。”
“那时我赌气道：‘你不让我学剑，我就去学毒！’当天傍晚，笙姐姐就给我送来了一本毒经。
“那一年城主十五岁生辰，鲜血染红了整个宴席。近一个月，白云城内人人自危，城主下了狠手，稍有牵连便是杀身之祸。
“后来白云城内部逐渐安稳，城主扬名南海，世人往往只看见表面的风光，其中的酸甜苦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而城主，在一次暗杀中差点命丧于杀手之后，大概有半年多的时间彻夜不睡，只是盘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打坐调息。
“再后来，白云城就真正安定了，上门挑战的人也多了，城主不愿扰乱白云城来之不易的安定，只身一人在外云游一年，名号也就这么传了出去。
“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叶风和叶雷……呵，世事难料，人心亦是几度变换。
“我尝问城主一生所求——”
叶潇仿佛沉浸在回忆中，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小凤忍不住道：“叶孤城一生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叶潇突然对西门吹雪道：“西门庄主，叶潇冒昧，请问庄主这一生所求的是什么？”
西门吹雪毫不迟疑地答道：“寻求剑道的巅峰。”
叶潇点点头，看向陆小凤：“你呢？”
陆小凤蹭了蹭自己的小胡子：“我？这种事，我还真没怎么想过。”说着笑起来，“大概是喝最好的酒，交最有趣的朋友，做最有趣的事。”
“哥哥，你呢？”
花满楼略一思索：“大抵是希望身边的朋友亲人，全都能幸福和乐。”
叶潇了然笑了笑，道：“城主所求的，大概会让你们失望了。”他抬眼看了看西门吹雪，“他说他所求的，不过是‘一茶一友，仗剑天涯’。”
说完，又是一杯酒。
叶潇微笑着，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有一瞬间的烟雨迷蒙。
陆小凤愕然地看着他。
叶潇眨了眨眼，展开玉扇遮住了下半张脸，转眼又是一副魅惑众生的模样： “哎呀呀，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知今天怎么突然就伤感起来了。——西门庄主，反正日后总会相见，今日在下不胜酒力，先去歇息了。”
直至叶潇脚步声远去，留下的三人都未开口。
陆小凤抿了口酒，徐徐道：“西门，你说，叶孤城并不像你一样追求剑道的最高境界，那他的剑法为什么会那么好？”
西门吹雪不答，端起自己的酒杯饮尽，起身回房。
陆小凤摇了摇头：“可惜了这么好的酒，花满楼，你觉得呢？”
花满楼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西门庄主他——”
陆小凤直接拿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道：“西门大概是到了剑法的瓶颈，才会无缘无故跑去西湖的，这次遇见叶孤城实在是机缘凑巧，希望他能自己有所悟。”
花满楼想了想，点了点头，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陆小凤拦住他：“该不会你也要走了吧。”
花满楼奇道：“本就是给西门庄主送行，西门庄主走了，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陆小凤抓起酒坛，随着花满楼起身：“我说花满楼，你太不够朋友，我跟你相交这么多年，你都没跟我说说你那几个哥哥的糗事，今天却把他们的软肋都告诉叶潇那小子。”
花公子折扇轻摇，优雅笑道：“他好歹喊我一声哥哥，不然，你叫一声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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