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温暖,木槿花开。庭院中两袭白衣相对而坐。
宫九一抖扇子:“万万没想到,你我二人竟有对座饮茶的一日。”
叶孤城不紧不慢地接道:“世事难料。”语气说不上是敷衍还是厌恶。
宫九听了他开口,习惯性地冷笑了一声:“我猜叶城主此时心中所思所想,与宫某一般无二。”
叶孤城并不理睬他。
宫九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陆小凤已经到了。”
叶孤城道:“那便把王府的地形图给他送过去。”
宫九道:“怎么送?”
叶孤城道:“金九龄,蛇王。”
宫九眯了眯眼:“若不与叶城主为敌,一起谋事,倒还不错。”
叶孤城抬头看向他,道:“叶某却一点也不想跟你合作。”
意料之中的回答。
宫九哈哈大笑:“这边便交给你了,我先去京城。”
夜风很轻,夜静静的,有温和的月色。
叶孤城站在南王府宝库附近低矮的平房上,守株待兔。对陆小凤这个人,他是起过杀心的,不为别的,这个人太麻烦。叶孤城一向讨厌麻烦的事物。但这杀心也仅仅是一瞬便很快收敛了,因为陆小凤作为一个朋友来说,是个很仗义的朋友,尤其是对他从心里认定的朋友。
匹练的剑光划破空气,辉煌而迅急,冷彻骨髓。陆小凤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森森剑气之下,当他的双指紧紧夹住那柄寒光四射的宝剑时,背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陆小凤抬头对上叶孤城寒星一般的眼睛,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叶孤城似乎是想杀了他,却没有杀意。
“叶城主,许久不见,好大一份厚礼。”
叶孤城道:“叶某对朋友一向不薄。”
陆小凤简直被气笑了:“对西门吹雪也是如此?”
叶孤城淡然地从陆小凤的指尖收回剑:“自然。”
陆小凤绕开了这个话题:“你本就就是在这里等我的?”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我若接不住你刚刚这一剑呢?”
叶孤城道:“那陆小凤,就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我若接不住这一剑,就已经是个死人。”
叶孤城又点了点头:“不错,死人是没有名字的。”
陆小凤道:“看来你并不想杀我。”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这世上,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西门吹雪的朋友就更少了,死了一个就少了一个。”
叶孤城的目光里有一闪而逝的温暖:“他们说的不错,陆小凤的口才和识时务的确能救他的命。”
陆小凤道:“他们?”
未完的话还未问出口,陆小凤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已看见了花满楼和金九龄。
陆小凤举杯的时候,看见叶孤城端着纯净的白水,忍不住就是一惊。西门吹雪是喝酒的,万梅山庄里珍藏的好酒一向让陆小凤垂涎三尺;叶孤城是饮茶的,在白云城的时候陆小凤便知道叶孤城对茶道颇为精通。但是这两个人通常在一种情况下会只喝纯净的白水,杀人的时候。
叶孤城看着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喝酒。花满楼一向不是多话的人,金九龄似乎也有些兴致缺缺。一杯酒入喉,陆小凤抢在叶孤城之前开口:“现在还有个人在外面等我的消息,你们猜是谁?”
叶孤城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你最近可曾见过西门吹雪,与他交过手?”
陆小凤只好回答:“没有。”
叶孤城又道:“他近来剑法,可有进境?”
陆小凤道:“不知。”
叶孤城不再问,起身往门外走。
“叶城主。”
叶孤城回头看了陆小凤一眼:“我备下的厚礼,已经送到了。”
眼看着叶孤城走远,陆小凤奇道:“我以为他会一直问下去。——这样的厚礼,还是不要的好。”
花满楼道:“他不喝酒,也不喜欢陪人喝酒,现在也已到了他睡觉的时候。”
陆小凤道:“你似乎很了解他?”
花满楼道:“并不比你多多少。”
陆小凤睁着眼睛看了花满楼半晌,突然拿起桌上的筷子敲上了酒杯,高声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他唱完了一首,又唱一首,好像嗓子痒得要命:“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金九龄已经恨不得拿布堵住他的嘴巴,陆小凤依旧乐此不疲地唱着。
花满楼忽然道:“你刚才说外面有人在等你,是谁?”
歌声戛然而止。
彼时阳光明媚,西门吹雪寒着脸,听着玉罗刹在耳边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与屋后消融的冰雪声一起,响成一片。
窗外传来羽翼之声,玉罗刹看着西门吹雪推开窗户,不满地哼了一声。
那只鹰较三年前更加威武雄壮,它的腿上绑着的竹筒,却与三年前并无二致,三年来期望的东西,在这一刻成真,带来的会是什么,西门吹雪不知。
迎着眩目日光展开信,昆仑山上凛冽寒风,依旧喧嚣刺骨。
玉罗刹看着西门吹雪的唇角动了动,竟是微微笑了笑,神情似悲似喜,似期待,似惘然,忍不住心头一紧:“何事?”
西门吹雪道:“战书。”
玉罗刹一怔,心中早已了悟,却是下意识地开口问道:“谁?”
心口有转瞬即逝的钝痛,西门吹雪将那张纸收进了衣袖,一时间竟有些不真实的茫然:“叶孤城。”
三年日夜萦绕心头的名字。
三个字,一生难解的毒。
玉罗刹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明日下山。”
玉罗刹急急问道:“什么时候?”
西门吹雪将手缓缓按上剑柄:“八月十五,中秋。”
日子定在八月十五,是留情还是无情呢?西门吹雪不知,于是他说:“请易期而战。”
回信很快,日子推迟一个月,只是地点由紫金山改为紫禁之巅。
江湖上消息流传的速度也很快,更快。
万梅山庄内,西门吹雪皱眉:“如此,不像他。”
玉罗刹嗤笑一声:“人心易变,这又有什么稀奇。三年未见,你以为叶孤城还是你那个隐匿锋芒,韬光养晦,偏安一隅的海外孤岛岛主?他现在可是盛极武林的天外飞仙,与武当木道人平辈论交的绝顶剑客,平南王府未来府主的恩师。”
“只要他是叶孤城。”
一句话,玉罗刹的长篇大论被硬生生打断,最终只是咬牙切齿地问:“你曾见过叶孤城与人约战?”
西门吹雪点头。
玉罗刹问:“是胜负还是生死?”
西门吹雪道:“生死决。”
他们都是这样的剑客,对敌人出手必要沾上血光,不然,就是以身祭剑。
京城红颜阁。
退隐已久的楚绵延再现京城,一曲醉红绡,引得无数达官显贵,骚人墨客趋之若鹜,未成曲调先有情,红颜阁上,红颜不减当年。上一次露面,还是聂宵行大婚的时候,当年聂府主那场大婚,盛极一时。如今江南聂宵行的势头如日中天,北至黄河,南至南海,皆有所及。江湖道上提及此人,无不尊称一声聂府主,如此年纪如此名望,也属百年难得一见。只是听闻珠光宝气阁与其不对付不是一日两日,缘何楚绵延在当初聂府主大婚之日专程上门去奏一曲桃夭呢?江湖上对此众说纷纭,更有甚者,说此事牵涉出楚绵延与霍天青聂宵行二人之间的风流韵事来。
八月十五这样重要的日子,想要包揽红颜阁的人数不胜数,但无论是王孙公子还是富商豪贾,皆未能如愿。
一直到坐在重重帷幕后,西门吹雪才知道,自己所有的自制力,在面对这个人时,只是惘然。对面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西门吹雪屏息才能发现那几不可察的平稳呼吸,唯有那模糊的白影和冲宵的剑气告诉他,那个人就坐在那里,与他不过十数步,便是触手可及,但他也只是静静坐着,蓦然想到,此时距离决战,还有一个月。
“今日叶城主已经包下了红颜阁,不知二位想听些什么?”
“皆可。”
熟悉入骨的声音,西门吹雪举起桌上酒,一饮而尽。
一念思悠悠,再念恨悠悠。昔日殷殷语,听声不见人。
琵琶语,无人听。
“呵。”楚绵延笑了一声,信手一拨琵琶,便是一曲水调歌头,也算是应景。
阳春白雪,西湖晓月,平沙落雁,断桥残雪。
三个人,各怀心事,琵琶声越显凄凉。
昔日饮马江湖,潇洒自在,如今风亦萧萧,雨亦萧萧,易水人已去,明月如霜,夜凉如水,举樽对月,几人共饮,这条江湖路,情仇尽忘,红尘两抛,引人回首的,怕是梦里的离歌。
风华是一指流砂,苍老是一段年华。
琵琶声止,一人醉倒,一人默然,一人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我思及阿娇,悲伤不能自已,让二位见笑了。”
“无碍,辛苦霍夫人了。”
楚绵延拢住琵琶,起身退出屋内。
静静地坐了片刻,叶孤城起身,越过重重帷幕,看见三年未见依旧熟悉的容颜,本应苍白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染上一层红晕,消除了平日里的不可亲近,只是薄唇依旧紧抿,神色并不因酒精的麻醉显得有丝毫的放松。
叶孤城伸手抚平了眉间起伏,低头用唇舌去探寻残留的酒香,唇齿间发出细碎的呢喃:“西门……”
三年过去,依旧这般任性,估计玉教主将人宠的愈发随意妄为。这般不顾后果的醉倒,这般明显的试探,叶孤城苦笑一声。
花满楼在夜半匆忙打开房门,察觉到叶孤城抱着一身醺然的西门吹雪时,也只是略有些讶异,便吩咐下人准备热水衣物。
“麻烦你了。”
听着叶孤城在屋内来回忙碌着,温润内敛如花满楼也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叶城主,何至于此呢?”
叶孤城给床上的人掖好了被角:“叶某早已回头无岸。”
即便是在一开始便遇见了西门,他也还是会去做,他叶孤城决意担下的责任,便不会逃避。
十五的圆月悄然洒下一地的朦胧,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唇上印下最后一吻,白衣飘然而去。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叶某但求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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