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寂灭后的冷清，比庆典时的喧嚣更显突兀。回首关上的门隔绝热闹，塔中空荡的回音似仍在游荡。塔内固有的尘埃味和石壁的凉意重新包裹上来。
封幺牵着他的手，一路沉默地穿过交错的走廊，最终停在盘旋阶梯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封四辰靠着冰冷的石壁，身旁的封幺坐在旁边一段低矮的石阶上，晃着小腿。
“哥，”封幺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般惶恐惊醒什么，“我以前……有一个哥哥。”
她没看他，低头摆弄着自己虚无的手指，语气像在描述一个遥远而温润的梦：“得体，温柔，宽和，总是容易心软。”
“他是什么样的？”封四辰的目光落在盘旋向上、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阴影里，没有接话。空气里只有封幺细细的嗓音在回荡。
“他喜欢喝好苦好苦的咖啡，讨厌闻到烟味，一点点都不行。”她微微歪头，似乎在回忆那眉头微蹙的表情，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能触摸到记忆里那份不赞同的温柔，“每次出门回来，口袋里、包里，总会变出好多好多小零食，花花绿绿的糖纸，香香脆脆的小饼干……明明自己总是一身风尘仆仆，有时还……”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飞快地掠过了某些画面，又迅速回到温暖的细节上：“……家里是很美好、温馨。”
封四辰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寂静在蔓延，带着某种沉重的预兆。
“……那会是我？”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这份安宁。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骄傲，描述着那个被世人仰望的身影：“他去了好多好多地方，帮了好多人。别人都说他厉害！是单枪匹马、运筹帷幄、是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代表我们国土的大人物。他们说他是高山，是磐石，强大又可靠。”
“可我知道，哥哥就是哥哥。他对身边的人都很细心，很宽容。自己人做错了事，也会温和地引导，教他们怎么做更好。再难的局面，他都能稳稳地接住，替大家收拾得妥妥帖帖。他那么好，那么强大，所有人都敬佩他，仰慕他……”
封幺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迅速漫上来，模糊了眼前的身影。她试图把那阵汹涌的酸涩压回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而笃定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哥哥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在我这里，他最重要的身份，永远都只是我的哥哥。”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孩童般的、小心翼翼的、甚至带着点委屈的求证，轻轻补充道，“那个哥哥……一直都在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他沙哑着嗓音，黑色的眸子低沉着。
“我没有你所说的记忆。我也不曾有个妹妹。我的记忆在一切开始时候，便一直是妈妈单独带大的我。”
封四辰轻轻敲击着旁边的墙壁，陷入回忆道：“我从未见过父亲，妈妈也不愿提及。她的精神状态很糟，时常需要安抚。此后我的家只有我和妈妈，没有父亲，也没有另一个孩子。”
“我们相互扶持，她一直陪着我成长……就这样一直到我成年，”他的声音停顿，嘶哑的嗓音压抑着情绪，“直到有人杀了她……”
封幺沉默下来。银白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眼睛。塔内的光线仿佛随之暗沉了几分，盘旋的楼道间，冷寂无声地弥漫。
“原本不是这样……”封幺呢喃着，指节捏着面具泛白，“妈妈很在意父亲，很在意哥哥你。所以……”
封四辰皱眉，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狰狞，又捂住了脸：“我当然知道她爱我！所以我必须复仇，杀了那个仇敌……”
“这不是问题，但哥哥你失去太多东西，你不能只想着复仇。只要能找回来……！”
“这就是我现在活着的意义！除了复仇，我还能做什么？！”
“但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封幺抬起头打断，倔强地说出什么，“哥哥你失去了太多东西！而妈妈看见一心求死的你也不会高兴！”
封四辰猛地抓住手边的石块扔出去！石块在塔内如离弦之箭飞出，变调地重力又将其猛地下坠！下坠！瞬间消失在循环尽头！
封幺站起来，小女孩的声带吼出声：“妈妈还在的时候，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你根本不会那样看着我！不会那拿刀对准你的队……！”
“闭嘴！那你又是怎么样的？鬼魂的你说我是伪造品，现在又回过头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的话？！”
那声音骤降冰冷，封四辰漆黑的眸子盯着面前的小女孩。散发出的寒意近乎凝固空气，仿佛无形的、压抑的暗色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攀上反复上升的楼道间，彻骨的冷寂吞噬声响。
封幺抓紧了面具，把脸埋进去一点，肩膀微微缩起。
而封四辰猛地垂下了头，他的眼前猝不及防地闪过一片粘稠的漆黑，视野边缘是不断晃动、刺目的血色。一张长长的餐桌，杯盘狼藉，粘稠的液体蜿蜒流淌。比眼前这个封幺看起来更大一些的、面容模糊的顽皮小鬼影，正抱着一个同样模糊不清的头颅，在餐桌上跳着扭曲的舞步……那是封幺曾经强行撕开幻象，向他展示过的、所谓“家”的虚假核心。
不过是鬼影的把戏……现在也是……他死死闭紧双眼，将那片血色与黑暗逼退。再次抬眼时，恢复表面的平静，只剩下眼底一丝未能完全褪尽的疲惫。
“……幺幺，”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刚才的冰冷从未出现，“是吗？”
白发的小女孩点点头，没看他。
“对不起。别吵了。”他伸出手，动作有些滞涩，落在封幺银色的头发上，很轻地揉了揉。
他弯下腰，试图牵起她的手。轻轻一拉，没拉动。他顿了一下，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将她抱了起来。女孩的重量很轻。
“我们去哪？”他抱着她，声音已经恢复如常。
封幺温顺地侧身靠在他怀里，银色的发梢蹭着他的下巴，带来细微的痒意。她眨眨眼睛，刚才的委屈似乎已被这怀抱驱散大半，恢复了惯有的灵动。她伸出小手指了指对面幽深走廊里，众多紧闭门扉中的一扇。
“去那里，”她的声音恢复活力，带有些俏皮，“你想知道的部分，那里保存着。”
那扇门很普通，木质，漆面斑驳，带着陈旧的黄铜门锁。门旁的过道也和塔内其他地方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门框旁边嵌入了一块小小的石牌。
石牌的工艺极其粗糙，像钝器随意凿刻而成，勉强能辨认出石头上雕着一朵歪扭的单瓣小花。花蕊下方，更深地刻着一个字。封四辰抱着封幺走近，凝神细看，才从那刻痕中辨识出来——一个“莲”字。
“这后面，是什么？”封四辰看着那个字。
“一个女孩子的卧室。”封幺仰起小脸，嘴角勾起一点点狡黠的笑意，红宝石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哥，你敢进去吗？”
“……又不存在真实的人。”封四辰压下心头的异样，抱着她径直推开了门。
“切。”封幺发出一声小小的气音。
房间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简单的书桌靠墙摆放，木质单人床铺着素色的床单。几把造型可爱的矮脚小椅子随意地放在地上，旁边散乱地堆叠着十几本大小厚薄不一的书。最奇特的是沿着窗户内侧的窗台附近，前后高低错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盆栽。
盆栽里植株绿意充盈，高低起伏。叶片形态各异，脉络清晰可见。那些深墨绿色，近乎漆黑的叶片，在窗外渗入的微光下泛着奇异的哑光，带来一种既生机勃勃又略显神秘的新奇感。
封四辰小心抬脚略过地上杂乱的书籍和纸张，轻脚踩在木质地板上，没有一丝响声。
他快步抵达书桌边，伸手将封幺抱下来坐上椅子。
“哥，”封幺坐定，拉开书桌中间那个最大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硬纸皮简单装订成的厚本子，“这里的卧室主人写的字，可能不是你习惯用的那种哦～”她的语气带着点小小的提醒和神秘。
她翻开笔记本厚重的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并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一种是用墨水清晰写就的通用语，写着两个字：“奇莲”；另一种字迹则显得有些奇特，线条流畅却带着独特的转折韵律，结构陌生而优美，像某种古老的符号，封四辰看着隐约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却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更无法将其与任何已知的语言文字对应起来。
“在灾难之前，世界可不是现在这样一块块碎裂的样子。”封幺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纸面，稚嫩的童音里却吐出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带着历史尘埃感的话语，“各国之间人来人往，热络得很。商人做生意，游客看风景，稀奇古怪的文化到处流传……那些五花八门、像咒语一样的他国语言，也是旅人们津津乐道的一大奇观。”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奇异的字符，“龙国呢，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大。是好多好多大大小小的‘国’，打打闹闹又合合分分，最后才聚拢在一起，变成了现在这样。就算是现在，好些古老的民族还固执地沿用着他们祖先传下来的文字呢。”
“‘奇奇多尔’族就是其中之一，”封幺抬起头，红宝石般的眼睛看着封四辰，带着一丝探究，“听这名字，是不是感觉不太像龙国的风格？”
“我听说过。”封四辰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本笔记，“陈以安的专业研究领域，似乎就涉及这方面的历史和文化调研。”他伸出手指，轻轻捻起页角，将要翻开了下一页。
封幺轻轻将小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哥，”她的目光里恍若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情绪，她说，“这本日记会让你痛苦，但请相信，这里面的都是真的。无论……有多不可能，有多荒谬！”
“但我也必须帮助你。”封幺深吸口气道，“这样，我的哥哥或许才能再找到回家的路。”
封四辰久久看着目光逐渐变得坚定的封幺。
他一声不吭翻开了下一页。
【xx月xx日】
【我写下这本日记，因为我知道，我要死了】
奇莲日记
是小奇莲的故事。完整版会放入番外
唉，也是终于写到这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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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无尽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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