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寒意袭人,长安城中早已银装素裹,沿街屋檐皆覆雪霜,檐角垂下冰凌,晶莹剔透。
城中坊巷早在十余日前便张灯结彩,街市间酒肆茶楼,俱是张挂起红绸彩练,处处透着节庆的暖意。
兰沅卿自来京城,转眼已有一月光景。
每日清晨与覃淮同往书塾,聆朱先生讲解经义;
午后各自修习,或静读,或习字,偶尔覃淮亦会向李老爷讨教些拳脚功夫,兰沅卿则避在一旁,静观不语;
至夜间,则共坐堂前,或温书,或闲话,日子虽淡,却也充实。
这一月来,二人虽少有亲近言语,然日夜相处,渐生默契。
覃淮素来性沉,惯是寡言少语,幸而兰沅卿也并非热络之人。
偶有交谈,多半是覃淮偶尔一言,兰沅卿便轻声作答,似不疾不徐,然落在旁人眼里,竟生出几分异样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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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年关将近,府中下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廊檐高挂灯笼,廊下案几俱换了崭新桌帷,院中更是挂起红纸剪出的蝙蝠与瑞兽图样,寓意“福至”。
李老爷亦难得地换了新衣,竟比往年还要隆重几分。
年三十这日,天甫亮,府中便弥漫着梅花香气。
李府素来讲究,每年除夕,李老爷必亲自主持年节祭祖之礼,厅堂中供设香案,陈列果品酒食,祭仪郑重而隆重。
兰沅卿起得极早,洗漱完毕,换上新制的红色襦裙。这衣裙乃李府早早便备下,锦缎质地,袖口绣了暗纹兰花,系上素白腰带,衬得她整个人愈发娇小。
她立于铜镜前,略微整理衣襟,目光微垂。——这是她第一次未在家中过年。
往岁除夕,家中皆是热闹的。
阿耶素来温和,总会亲自将她唤至书房,问她可有新年的愿望,阿娘则早早备下新衣,扶她穿戴整齐,兄长总爱揶揄她娇气,总要惹得她嗔怒才肯罢休……
可如今,她身处异乡,父母远在千里之外,不知此刻是否也在念着她。
念及于此,心下不免微微一涩,然面上却并无半分显露。
她抬手拢了拢衣袖,便听得院外传来丫鬟笑语:“表姑娘,老爷请您前去正厅。”
她轻应一声,理了理裙摆,便循声而去。
至前厅时,李府众人已然齐聚,李老爷端坐主位,正待开口,忽听廊下脚步声缓缓,一道清朗的嗓音响起:“阿公。”
众人纷纷望去,便见覃淮缓步而来,一袭藏青色锦袍,袖口绣着暗色云纹,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沉稳——那似乎是外祖父特意让人给他做的新衣裳。
兰沅卿微微一顿,抬眼看了他一瞬,旋即又低下头去。
——这一个月以来,她与覃淮虽是日日相见,然少有刻意打量,如今见他换上新衣,竟觉较之平日更添几分风仪。
覃淮走至堂前,朝李老爷行礼,李老爷满意地点头,见兰沅卿亦到了,便笑道:“好,好,沅丫头今儿也换了新衣。”
兰沅卿轻轻应声,李老爷笑道:“你阿娘原先最喜红色,如今瞧着你穿,倒觉几分相似。”
听了这话,兰沅卿却也没作声了。
她并不喜欢这样张扬的颜色,可若外祖父喜欢,她自然也很乐意穿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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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炉火熊熊,檐角冰凌在火光映照下微微透亮,映得屋内几分暖意。
廊下丫鬟小厮进进出出,端上热汤暖酒,厅中香炉袅袅,红烛高照,窗上新糊的冰纹纸映着灯火,朦胧间透出几分柔和光晕。
除夕团圆宴早已摆好。
长案之上,锦绣罗列,蒸羊炙肉,炖鸡煨鸭,最中间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饺子尤为醒目,沾着氤氲白雾,香气扑鼻。
李老爷端坐主位,笑道:“好了,人都到齐了,既是年夜饭,自然要热热闹闹才是。”
言罢,他执箸先取了一只饺子,咬开后竟见内里隐隐透着金光,顿时笑道:“看来今年的好兆头是我的了!”
他抬手一晃,只见饺子馅中嵌着一粒金豆,金光映着烛火,耀得人眼前一亮。
小厮见状,笑着恭贺:“老爷得了金豆,定是来年财源广进!”
李老爷哈哈一笑,随即又捻起一枚饺子,朝兰沅卿面前的瓷碟里放了一个,语气温和:“沅丫头也尝尝,看今年有没有好运。”
兰沅卿垂眸看了一眼碟中的饺子,未曾急着动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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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一旁的覃淮淡淡看了她一眼,语调平静道:“饺子尚热,小心烫。”
兰沅卿微微颔首,执箸轻轻夹起,低头咬了一口,软糯香滑的馅料瞬间溢满唇齿,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温热。
并未咬到金豆。
她神色未变,仍旧慢条斯理地将饺子吃完,未曾言语。
李老爷见状,也未催促,只微微一笑,端起酒盏,轻抿一口。
覃淮亦不曾刻意去挑寻那枚金豆的饺子,只随意取了一只,低头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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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菜肴精致丰盛,然覃淮与兰沅卿皆食量不大,晚宴虽热闹,二人却都十分安静,除非李老爷开口唤人,否则都极少主动言语。
直至宴席接近尾声,李老爷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语气随意道:“不知明日可有雪?”
廊外的管事立刻回道:“这两日天色清朗,未见雪意。”
李老爷轻叹一声,端盏叩了叩桌沿,道:“可惜,若能落一场雪,才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瑞年。”
话音落下,兰沅卿手中瓷匙轻轻一顿,垂在膝上的指尖轻轻拢了一下衣角。
她记得,长安的除夕夜,常常会有雪落,锦鲤街巷,甚至还有烟火四放,好不漂亮。
可外祖父一向喜欢早眠,自然也不会应允她夜里出门在外。
她未曾言语,只静静垂眸,将碗中最后一口汤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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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堂中红烛燃得正旺,炉火吐着温暖的光,映得室内一片祥和暖意。
正如兰沅卿心中所想,李老爷并无守岁旧俗,待酒足饭饱,便起身拂了拂衣袖,笑道:“新年已至,万象更新,你们也早些歇息罢,明日还要起来接新岁。”
言罢,他负手踱步离去,步履虽略显迟缓,然神色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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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与覃淮二人起身行礼,目送他回房。
待其身影消失于廊角,二人才缓缓直起身来,皆不言语,只静静立在堂前。
屋外寒风掠过,吹得檐上冰凌微微作响。
良久,覃淮淡声道:“沅卿妹妹,我送你回去罢。”
兰沅卿微微颔首,拢了拢袖口,随着覃淮踏出厅门,沿着青石小径缓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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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静,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红灯高悬,映得积雪泛着微光。
院中丫鬟小厮们皆去歇息,唯有几盏宫灯悬于廊下,烛火幽幽跳跃,将两人影子拉得长长的。
行至兰沅卿院前,覃淮驻足,侧目看她,道:“早些歇着。”
兰沅卿轻声应道:“淮哥哥也是。”
两人对视一瞬,随即各自转身,回了院中。
——然,二人皆未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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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素来有守岁的习惯,往岁此时,她总要倚在阿耶书房窗前,听着外头鞭炮声响,等子时一过,再由母亲牵着手入眠。
如今远离父母兄长,虽无那般热闹,然心中执念未改,如何也睡不着。
她披了件斗篷,推门步出廊下。
庭院寂静,雪光映得院中一片皎洁,唯檐下红灯透出暖意。
她站在台阶上,仰头望向夜幕,半晌,唤道:“芷儿。”
屋内丫鬟应声而出,见她站在院中,忙披了厚衣跟上,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冷了?”
兰沅卿摇了摇头,转身吩咐道:“去取些火树银花来罢。”
这火树银花虽不似鞭炮一般响亮,却也能映亮一隅夜色。
总也聊胜于无。
芷儿得了吩咐,忙不迭地退下,片刻后,便捧着一匣烟火回来。
兰沅卿伸手取了一支,轻轻点燃。
霎时间,银光飞溅,宛若繁星骤落,映得她眉眼也染上几分流光。
她微微侧首,凝望那跃动的光芒,神色恬淡,似是沉浸其中,又似忆起了往昔。
——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兰府,回到了阿耶阿娘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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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隔院之中,覃淮亦立于廊下,正听得远处隐约传来细微的响动。
起初只是偶然一声,似风卷落雪,旋即便有银光乍现,自墙外掠起,宛若流萤翻飞,在夜幕下洒落一片璀璨星屑。
——隔壁可是兰沅卿的院子。
着火了?
在搞什么。
他微微一蹙眉,迈开步子循声望去。
那光亮极快地黯下,又是一道光跃起,似新雪映霞,映得院墙之上淡淡的阴影浮动。
他目光微沉,略一思忖,便翻身跃上院中槐树,足尖轻点枝桠,借着雪光,朝隔院望去。
只见那院中,一道小小的身影立于台阶前,她双手举着一支火树银花,微微仰首,眼中尽是跃动的星火。
正是兰沅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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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起来轻松又愉快。
烟火映亮她的脸庞,她仿佛终于卸下了那一份拘束。
眼神专注而明亮,嘴角微微弯起,竟带着一丝雀跃欢喜。
覃淮不由微微一怔。
看起来比平日里要鲜活许多。
烟火的光辉映得她眉目清晰,鬓角微卷的发丝轻轻扬起,鼻梁小巧挺秀,眉眼柔润,瞳仁漆黑如墨。
因着火光,眼底却泛着流光溢彩,竟如新霁后的夜空一般澄澈。
她的确生得极好,却素来不显,如今这一笑,竟教人移不开目光。
覃淮静静望着,指尖不自觉攥紧了树枝,心下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情绪。
又是一支烟火燃尽,兰沅卿侧首,向芷儿伸出手,示意再点一支。
那小丫鬟方要递去,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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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一道黑影自树梢翻落,衣袂翻飞间,轻巧地跃入院中。
那身影来得极快,几乎未曾惊起雪尘。
待兰沅卿反应过来之时,眼前已然多了一道高出她小半个头的身影,藏青色锦袍沾了些微雪色,在灯光下显得极深极沉。
夜色寂然,烟火微微闪烁,忽明忽暗,映得来人轮廓更显幽深,未曾开口,便凭空生出几分迫人之感。
兰沅卿怔怔地望着,尚未看清楚,心头却是骤然一跳,脚下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难道又是什么歹人?
——雪地湿滑,她只觉足下一软,身形猛地一晃,竟是要向后跌去!
“姑娘!”
芷儿一惊,急忙伸手去扶,怎知另一个身影已然快她一步,骤然掠至。
覃淮一手撑住兰沅卿的后背,另一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方才那倾倒的身形便这么定在了半空。
一时间,雪地寂然无声,唯有火树银花的光点缓缓落下,在夜色中摇曳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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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怔了一瞬,随即才缓缓抬眸,与覃淮目光相接。
那人眼神沉静,眉峰微微蹙着,低眸看着她,目光中似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意味不明的审视。
然就在这近在咫尺的瞬间,覃淮又嗅到了那一股极淡的兰花香气。
——清冽,温润,似雪后初霁的梅枝,又似竹影幽幽拂过檐角,极轻,却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
他一愣,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兰沅卿亦未曾动,她向来畏寒,如今身子微微前倾,便觉覃淮掌心透出几分暖意,透过薄薄的衣袖,竟意外地让人觉出几分安心来。
“淮哥哥……”
她眨了眨眼,声音轻轻的,透着一点迟疑,似是终于回过神来。
他怎么来了?
覃淮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眉间仍残存几分惊讶,方才缓缓松开了手,退开半步,淡声道:“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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