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寒,林间微风过处,枝头梅蕊微微颤动,露出几点素白,冷香袭人。
寺后梅林,枝干虬曲,历寒不凋,满目苍劲之色,正应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
李老爷推着兰沅卿,沿着蜿蜒曲折的石板小道缓行。二人身影寥落,独行于清冷梅林之中,唯闻枯叶被轮椅碾碎之声,断续可闻。
“沅沅,你且看看。”
李老爷缓步而行,语声温和,“此处梅花虽未尽放,然已含苞待开,待到数日后,便是一树一树的繁华胜景。”
兰沅卿微垂着眼睫,听得这话,纤细的指尖微微收拢在袖中,却未曾抬眸去看,只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仿佛这世间之景皆与她无关。
李老爷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仍是缓缓推着轮椅前行,竟不觉走得深了些。
四周皆是纵横交错的梅枝,朦胧雾气弥漫在林中,渐渐分不清来路。
李老爷略一凝神,才觉察自己竟有些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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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索间,前方立着一人,背身而立。
那人一袭青灰僧衣,长发不束,直垂至腰,身形颀长,却立得极静,仿佛与身侧苍老的梅树融为一体。
李老爷心下微讶,不敢贸然上前,连忙止步,后退了两步,拱手道:“不知阁下在此,方才误入,实在冒犯,还望见谅。”
言罢,他略一欠身,正欲推着兰沅卿折返,哪知那女子忽然开口,声音清淡如雪落檐前:“施主,且留步。”
李老爷闻声一顿,略有迟疑,还是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抬手施了一礼,温声道:“方才误闯林间,实乃无意。只因外孙女久病未愈,带她出来走动透气,未曾想错入此处,若有打扰,还请见谅。”
那女子缓缓转身,面色沉静如水,眉眼间无悲无喜,唯有一抹不知是疏离还是漠然的淡然气度。
她生得极为清隽,却并非艳丽之姿,容貌虽未掩去,然目光微垂,周身气息寂寂,竟教人不敢妄测身份。
李老爷微微蹙眉,他原以为寒山寺僧人皆是清修佛门之人,未料竟见到如此一位女子。
心中疑惑,却未多言,只静待她开口。
女子垂眸打量兰沅卿片刻,又将目光落在李老爷身上,缓缓吐息,语气如冷泉滴石:“世间诸事,本无定数,善恶祸福,皆在人心一念之间。”
李老爷闻言,微微一怔,眉宇间掠过一丝疑色,沉吟片刻,试探道:“敢问阁下此言何意?”
观她气度不凡,言语间皆有深意,不准是遇到了高人了。
女子目光微敛,语调清淡:“施主若救她,他日或有一劫,恐难自全。若舍她不救,将来却可得一安稳归处。此中因果,皆由施主自行抉择。”
此言一出,李老爷心神微震,眉峰微蹙,虽未全然参透其中含义,却隐隐有些不安。
此等言辞,似是劝人放手,又似未曾指明何意,反倒使人陷入更深的思量之中。
他垂眸看了看兰沅卿,见她仍是那副恹恹模样,眉目间尽是沉寂,仿若这尘世之事已与她全然无涉。
心中忽地一涩,顿了顿,才缓缓抬眼,道:“阁下言辞玄妙,老夫愚钝,一时竟难以参透。”
“只是这孩子命苦,几经离乱,如何能轻言‘舍’与‘不舍’?”
他这外孙女生来体弱,如今逢此大难,也全然是他看顾不周的缘故,她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难道还不该他来好好怜惜怜惜?
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奔波劳碌,几乎是错过了两个女儿的成长,如今他终于闲下来,自然也要做力所能及之事,顾心中所念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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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闻言,微微抬眸,目光深深落在李老爷身上,似要将他一身气运与宿命尽数看透一般。
半晌,她轻叹一声,眼神却仍是淡淡的,语声平缓:“施主既然执意如此,贫尼也不多言。”
她缓缓自袖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色纸笺,轻轻展开,递与李老爷,语气依旧淡漠:“此方名‘清心散’,以甘草煎服,可舒心解郁。然药可医身,难医心疾。”
“世间诸苦,皆在人心,若求真正解脱,终究还是要看她自己。”
李老爷接过纸笺,指尖微颤,似是思忖良久,终究郑重地收入袖中,复又拱手一揖,语声沉稳道:“阁下之恩,李某铭感五内。”
那女子微微颔首,未作多言,旋即自袖中取出一只青色锦囊,质地细密,绣工极佳,隐隐透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她微微垂眸,指尖轻拂过绦带,将香囊递至李老爷掌中,语声平静如水:“施主一生行善,忠义自持,仁心待世,本不应涉此劫数。”
“此物且收好,若逢危难,或可护佑一二。”
李老爷闻言,眉头微微一蹙,眸中掠过一抹沉思之色。
看来的确是位高人,只是不知姓什名谁呢……
他缓缓接过香囊,拇指摩挲片刻,忽而抬眼,神色凝重,试探着开口:“敢问阁下究竟是……”
话未尽,那女子目光微垂,神色未变,唯有声音如松风入耳,清清淡淡道:“贫尼不过是慧真大师座下弟子,遵师命而来,施主无须多虑。”
此言一出,李老爷神色微滞,他原以为慧真大师既是寺中主持,身怀异能,自然不好相见,如今能这般得见他的徒儿,想来也是机缘,也是缘法。
他心下隐隐有所猜测,面上却不露声色,忙拱手郑重拜下,连连道:“多谢慧真大师恩泽,多谢阁下慈悲相助!”
“李某必当捐资修缮寺院,为古佛重塑金身,以报今日大恩。”
话音方落,林中一阵风起,梅枝微颤,簌簌有声。
李老爷心中尚存疑虑,正欲再言,待抬首时,眼前竟已杳无人影,唯余寒梅幽香,漫入衣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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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老爷兀自推着轮椅,沿着林间小径缓缓前行。林中雾气渐渐浓重,四周寂然无声,唯闻枯叶被轮椅碾碎之声,断续微响。
适才见那女子的情形仍旧浮于脑海,心中虽有疑虑,却终究压下,惟觉此行蹊跷,凡事不得深思,反倒自添烦恼。
然而,行至一处转角,李老爷蓦然觉得步履沉滞起来,仿若脚下积雪忽而凝重数倍,轮椅更是寸步难移。
明明适才还行得顺畅,如今却似有千斤之重压于其上,竟使他这向来身强力健之人,亦推行不动。
李老爷眉头微蹙,低首细察轮下,雪层虽厚,却并未陷入,理应无碍,何以此刻竟觉如此吃力?
他略一沉吟,复又握紧轮椅扶手,脚下稍稍用力,哪知竟仍旧纹丝不动。
更奇异者,方才林间虽觉雾气幽深,然并无异状,而此刻再一环顾四周,却发现梅林深处似比适才更显朦胧,远处枝影虚虚,如水墨晕开,隐隐透出几分诡谲之意。
李老爷心中不由一沉,强作镇定,正欲低声唤兰沅卿,却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雪而至。
“李阿公!”
回首望去,正是覃淮不知从何方向走来,那玄色斗篷轻掠衣角,行步虽稳,然眉宇间已隐约显出一丝异色。
覃淮甫一近前,见李老爷独自推着兰沅卿,雪地中竟行得颇为吃力,心下不禁疑惑。
他几步上前,目光一沉,径直探手按住轮椅扶柄,略一试推,眉间疑色更甚。
轮椅竟似深陷雪中,推行之力竟远较寻常为重,仿佛四周空气皆生出无形之力,将其牢牢牵制。
覃淮目光微敛,心中顿时警觉,余光瞥见李老爷衣襟间露出一角素色香囊,隐约可见其上绣有莲花暗纹,顿觉熟悉,不由低声道:“李阿公,您已见着慧真大师了?”
李老爷闻言,缓缓点头:“见的乃是她座下弟子,亦是个心善之女尼。”
覃淮闻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眸色略深。
——慧真大师素来避世,所收门人极少,且据他所知,大师座下仅有一位男弟子,何时竟又添了女徒?
心念电转,然他未曾多言,惟是微微俯身,一手扶稳轮椅,一手按住轮下踏板,沉声道:“此地雪层不深,理不应如此难行。李阿公,我助您一道。”
言罢,他伸手按住轮椅扶手,与李老爷一同略一用力,轮椅竟顿时轻巧滑行,仿若方才深陷雪中的并非车轮,而是某种无形之阻,待二人合力,那阻滞之感便倏然散去,竟觉轻快异常。
覃淮眼底掠过一丝寒意,未及细思,忽听林中寒风骤起,梅枝轻颤,簌簌落雪扑簌而下,一瞬之间,仿佛整片梅林俱是颤动了几分。
李老爷亦察觉出异样,虽是久历世事之人,然此番情景,却仍觉背脊微凉,低声道:“二郎,你且听听,可是……”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隐隐传来一声悠长钟鸣,声调低沉而悠远,自寒山寺深处回荡而来。
一刹那间,梅林间缭绕的雾气竟似微微消散几分,轮椅亦随之一震,竟似轻了许多。
覃淮心神微凛,目光微垂,复又推行轮椅,果然较先前顺畅了不少。
李老爷虽不通玄理,然此刻亦觉其中蹊跷,心下更添疑云,然此时不宜停留,便沉声道:“走吧。”
覃淮未再多言,沉默推行轮椅,一步步向梅林外走去。
待得林间雾气彻底散去,四周寒意微敛,李老爷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只觉适才之事,仿若梦幻一般,若非那股沉滞之力尚存臂间,险些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
覃淮未作声色,惟是回首望了眼林深处,眸色微沉。
世人皆言慧真大师道行深远,然此番遭遇,实令人愈发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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