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殿出来，许晟见到了约好的心理医生，陈泽。
陈泽不过三十岁左右，却穿着一身中式茶道服，气质沉稳得像一位隐士，与寻常的心理医生印象相去甚远。
他为许晟斟上茶：“听说你昨晚在神殿坐了一夜。”
许晟端起来一饮而尽，没有接话。
陈泽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道：“聊聊你要咨询的问题吧。”
许晟沉默了片刻，思绪纷乱如麻。“我最初见到的他，不是后来那样的……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我该怎么改……”
他将和白絮从相识到相处，再到分手后白絮的变化和最终溺水的经过说了一遍。陈泽只是耐心地听着，不厌其烦地煮茶、泡茶，繁琐的流程让倾诉也变得像一场平常的闲聊。
终于，在不知喝下多少杯茶水后，许晟说：“目前就这些了，其他的，我一时想不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我试过安慰他，鼓励他，带他出去散心，但都没用，他反而对我更冷漠了。我是不是……做错了？”
“嗯。”陈泽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姿态端正地看向他，“接下来，我的话可能会颠覆你现在的认知，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下。”
许晟不置可否，静静等着。
“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他为什么突然转变？”陈泽的声音很平稳，“除了打赌那件事，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或许他初期的温和体贴，才是精心维持的伪装；而后期你看到的阴郁，恰恰是他无力伪装后，露出的真实底色。”
许晟一时呆住了：“怎……怎么可能……”
那个温和的、爱笑的白絮，只是一层虚假的外壳？他为什么要这样耗尽心力地去扮演另外一个人？
“想象一下，”陈泽适时引导，“如果一个人必须时刻扮演正向的，阳光的形象，那么，他真实的情绪去了哪里？”
许晟怔怔地顺着他的话思考：“被……被藏起来了？”
“没错。而这些压抑不会让情绪消失，只会让它发酵、变质。”陈泽的目光温和而锐利，“所以，他对你发脾气，不一定代表讨厌。或许正因为在潜意识里，他认为你是‘安全’的，才终于敢把内部的情绪向外泄出一点。也许是你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让他放心地去依赖你，暴露他最不堪，也最真实的一面。”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许晟混沌的脑海终于被激起了涟漪。
不是厌恶，是信任？
那些尖锐的抵抗，驱赶，不是厌恶，而是对他的信任？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像一把钝刀捅进了他的心脏，开始是麻木，随即是无可抑制的、撕裂般的抽痛。
“他……他是在向我求助……”许晟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可以这样理解。”陈泽点点头，“他对你好，由着你，是在燃烧自己最后的能量。他把画归送给朋友，是在整理自己的最后时光。”
“他难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拖累了你，让你跟着他痛苦。他或许觉得，消灭自己，才是解决这场‘麻烦’的最好方式。”
许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徒劳地摇着头。陈泽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活生生地剜开了他的心脏，让他看清里面那个一直被他忽略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他还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连他的痛苦都不曾察觉。
他甚至……连白絮对他的爱，都未曾读懂。
许晟再也无法支撑，他躬下身，在弥漫的茶香中，像个失去了所有的孩子般，毫无顾忌地痛哭失声。
许晟睡了一觉，补足了睡眠，才装扮整齐地去医院。
他想以最好的状态去见白絮。
昨天临走时，陈泽跟他说，即便要带白絮治疗，最好也要他自己有这个想法。
否则就像是戳穿了他的心事，让他被迫将想要封存起来的一切通通暴露出来。
而且他要抱着白絮可能永远都无法治愈的心态来面对。
许晟想不了那么多，他只觉得，不管是怎样的白絮，都是他喜欢的人。他只要能陪着白絮，那么怎样都好。
白絮被困在病床上，见到他，下意识挪开目光，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他在逃避。许晟敏锐地察觉到了。
”阿絮。”他走上前，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白絮立刻想要抽开，他稍微用了力道，白絮便不再挣扎。
“我好想你。”许晟将他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语声轻柔：“你有没有想我？”
白絮抽回手，冷漠道：“你来做什么。”
白絮瞪着他，那眼神在许晟看来，像是猫科动物戒备地威胁。
许晟看他像只虚张声势，试图哈气吓退敌人的猫，心里十分心疼。他没再继续逼迫，拿过他带来饭盒：“当然是来照顾你。”
白絮：”我不需要，我不想看见你。”
“哦，这可真让人难过。”许晟的语气故作伤感，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可是没办法，我想看见你。”
“来，喝口粥，这是我熬了几个小时的，”许晟把勺子递到他嘴边，“趁热，快点。”
白絮：“……”
白絮没办法抗拒许晟的照顾，又不想跟他继续较劲。吃过饭，只能躺着一个人气鼓鼓地生闷气。
“要不要看会电视？”许晟还带来了平板过来，“或者玩一会游戏。”
白絮很少用电子产品，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连手机都很少看，有次许晟无意间瞥见，他微信除了他和工作上的联系人，再没加别的好友。原本他还有些庆幸白絮的社交简单，现在却只觉得难受。
意外的是白絮也没有拒绝，他找了个动漫，放在床头看了起来。
一开始，许晟只在旁边陪着他，没一会，看到白絮眼神专注，眼里竟有了笑意，也忍不住凑过去跟着他一起看。
白絮眼睫微动，却终究没有表示。许晟便当他默许了，愈发得寸进尺。
不知何时，白絮靠着床头睡着了。许晟收了平板，凑上去偷偷亲了亲他的唇。
现在的白絮是活的，会呼吸，这就足够让许晟对命运充满感激。
许晟已经连续三天陪在医院了，跟着白絮一起吃睡，晚上就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白絮看着疲惫的许晟，既难过，又不解，他什么都没有了，许晟为什么还不愿意放手？
孙琼华会每天给他们送吃的，每次来都要跟白絮聊一会，白絮不习惯应对陌生人，孙女士却总是很有耐心，不在意他的冷场。
他知道，这都是因为许晟才受到的照顾。
他现在就是个只会拖累人的大麻烦。
“阿絮，吃饭了。”每一天，每一顿饭，许晟都要看着他吃，如果他抗拒，许晟就亲自喂到他的嘴边。
“许晟，你这样值得吗？”白絮直直地看着许晟，想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许晟手上动作一顿，抬头对他笑了笑，语气理所当然：“对自己老婆，有什么值不值得的。”
白絮偏过头，再不理他，却又被许晟温柔地掰了回去，挖出一口饭送到他的嘴边：“乖，好好吃饭。”
“你……”白絮简直对他毫无办法。
终于可以出院，孙琼华已经数次跟他们商议，带白絮回家住，但是最后被许晟一票否决了。他亲自把白絮带回阁楼，仍旧不肯离开，像以前那样，每天早晚给他做饭，照顾他。
许晟的手艺长进了很多，还买了新的厨具回来，现在他已经可以轻松做出各种美食。
这天早上，孙琼华给许晟打了电话，说到了他们住的地方附近，她要亲自看一看他们住的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许晟下楼去接她，孙琼华在楼下看到这个环境，已经开始心疼了。
“阿晟，你们就住这里？”
许晟看着母亲擦着眼泪的样子，连忙悄声阻止她：“哎呦妈妈，你这样的话可别上去了，一会阿絮看到了更难受。”
孙琼华连忙把眼泪擦擦干净，嘴里却还不断地嘟哝着：“这…这也太简陋了，怎么好住人……”
“好了好了。”许晟连忙道：“别再说了。”
到了阁楼，一开门，白絮正在画板前画画。这里地方更加狭小了，房间中央放个画架，人就转不开了。
白絮见到许晟妈妈，连忙站起身：“阿姨，您怎么来了。”
孙琼华脸上立刻换上笑容：“来……来看看你们……”
许晟给自己妈妈搬了个塑料凳子，孙琼华拘谨地坐了下来，打量了一圈房间，好一会，才艰难地说道：“收拾得挺干净。”
说着责备地看了眼许晟：“从小到大也不会做点家务，你在阿絮这里有没有添麻烦？”
“我没有。”许晟抗议道：“妈妈你太看不起我了，我现在都会做饭了。”
这引得孙琼华去关注了一眼他们摆放着各种锅碗瓢盆的简陋厨房。
孙琼华识趣地把到了嘴边的话，暗自叹了口气说：“挺好的，只要你们两个过得好好的，妈妈就放心了。”
孙琼华坐了一会就被许晟赶走了，连妈妈要做顿爱心晚餐的想法也不愿意支持，送她走后，赶紧回来向白絮解释。
“阿絮，我妈妈到楼下才告诉我她过来了，她就说上来看看……”
白絮不说话，许晟只得低头道歉：“对不起阿絮，是我不好没经过你的同意……”
“许晟。”白絮打断他的话，说：“你回去吧。”
许晟开始转移话题：“阿絮，我们晚上吃什么，瘦肉粥好不好？早上买的粥还剩一些……”
“许晟！”白絮将画笔重重拍到画架上，那幅将要完成的画上顿时被炸开的颜料损毁。
好可惜。许晟心说。
白絮哭了，他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他却好像无知无觉。
许晟走上前抱住他，亲吻他面颊上的时候泪痕。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了，自从在医院里醒来，许晟始终对他保持着距离，丝毫不敢越界。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保持理智了。
“不要哭，阿絮。”许晟擦去他的眼泪：“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滚开！”白絮推拒着他，刚才那一下让他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已经提不起劲来了。
“许晟。”白絮的声音有些绝望：“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这话让许晟沉下了脸。他知道，白絮又在逃避了。
空气一点点凝滞，两个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过了许久，许晟突然放开了他，捡起地上的画笔，说：“就到我死的那天吧。”
“你……你说什么？”白絮被许晟的话惊到，他瞬间收起了所有的爪牙，不可置信地看着许晟。
许晟见他竟有所动容，拉住了他的手，放在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郑重道：“我说，要让我离开你，除非我死！”
白絮下意识要抽回手，他怎么能相信许晟的话，又怎么敢相信呢？
可是他的手被许晟死死握住，力道轻柔却毫不松懈。他把白絮的手贴在自己的侧脸说：“阿絮，我说得是真的，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白絮迟疑着，重新开始，然后呢，他要再一次陷入那种无望的挣扎中？
他又看了眼许晟，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又该如何偿还？
“许晟，我……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没办法给你未来……”
白絮目光躲闪，不住后退，他想从这场关系里退出来，从他认定两个人在一起是错误时，这个想法就根植于心。
可是，可是，许晟伸手拦住他，他的怀抱那样温暖，让他很难不留恋。
“不论未来怎么样，眼下我能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幸福。”许晟蹭着他的额头，轻声说：”阿絮，别离开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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