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老街两旁繁茂的香樟树叶剪得细碎,懒洋洋地洒在“清弧民俗工作室”那块有些年头的木招牌上。
招牌上的字是隶书,漆色已有些斑驳,一如它所在的那扇对开雕花木门,沉默地诉说着时光的故事。
工作室里,时间流淌的速度似乎都比外面要慢上几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息。
是老木头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温润,是陈年纸张特有的微醺霉香,还有植物浆糊清淡的甜味。
临窗的大工作台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修复工具摆放得看似随意,却又自成一种秩序。
镊子、排笔、尺板、补纸,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份正被小心摊开的红色卷轴。
沈清弧就窝在这片宁静的中心。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长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子松松垮垮地在脑后挽了个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颈边。
她的动作很慢,用一把柔软的毛刷,极其轻柔地扫去卷轴上的浮尘。
每一个动作都全神贯注,却又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闲适。
这就是她的理想生活。
像工作室里这些被时光遗忘的老物件一样,安然地待在属于自己的角落,慢慢地做事,慢慢地呼吸。
最好,谁都别来打扰。
然而,老天爷似乎总喜欢在人最惬意的时候,安排点意外。
“哒、哒、哒……”
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高跟鞋敲击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精准地打破了这片区域的慵懒氛围。
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和目的性。
沈清弧微微蹙了下眉,并未立刻抬头。
这条老街平时游人不多,多是些来闲逛或拍照的文青,很少有这样……具有都市攻击性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工作室门口停顿了大约两秒,仿佛在确认门牌号。
然后,是门轴转动时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
来人精准地踏过了门槛下那块有些松动的青砖。
这块砖,沈清弧一直懒得修,几乎成了她判断来客是否“自己人”的隐秘标准。
显然,这位不是。
沈清弧终于从她的卷轴上抬起头,眯着眼,逆着光望向门口。
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那里,瞬间让这间原本觉得还算宽敞的工作室,显得有些逼仄起来。
女人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西装套裙,剪裁极佳,面料挺括,一丝褶皱也无。
七厘米的裸色高跟鞋将她本就优越的身形衬得更加挺拔。
她手里拎着一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公文包,款式简约,线条利落。
她的妆容精致得体,眉眼间带着一股疏离的清冷感,仿佛初春化雪时最冷的那一泓溪水,尚未沾染丝毫人间烟火气。
她的目光快速而高效地扫视了一圈工作室内部,掠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籍、形态各异的老物件,最后,落回到了沈清弧身上。
那眼神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
似乎很难将眼前这个穿着随意、眼神还带着点迷蒙慵懒的年轻女子,与“民俗修复师”这个专业身份联系起来。
“请问,沈清弧女士在吗?”女人开口,声音和她的外表一样,清冽,没有多余的温度。
沈清弧放下手中的毛刷,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
“我就是。有事?”
女人似乎对她的确认微感讶异,但良好的修养让她迅速收敛了情绪。
她上前两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素白的名片,双手递上,动作标准得可以纳入商务礼仪教科书。
“林听晚,林氏集团战略发展部总监。”
她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充道,“也是林氏创始人林墨谦先生的曾孙女。”
“林氏集团?”沈清弧心里咯噔一下。
这可是本市乃至本省都赫赫有名的企业巨头。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找到她这个藏在深巷、快要靠着喝西北风维持营业的小作坊?
她接过名片。
触手是冰凉顺滑的卡纸质感,上面简洁地印着名字、头衔和联系方式,透着一种精英式的低调奢华。
沈清弧指尖摩挲着名片边缘,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像墨滴入水,迅速扩散开来。
“林总,您好。”
沈清弧扯出一个营业式的客气笑容,“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她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是什么麻烦事。
林听晚的视线再次扫过工作台,落在了那份摊开的红色卷轴上。
“我为曾祖辈的事情而来。家族近期整理档案,发现了一份与曾祖父林墨谦先生有关的婚书,但保存状况非常不理想。经市博物馆的秦老先生极力推荐,说您这里是本地最好的民俗文物修复工作室,尤其擅长纸质文献修复。所以,特地冒昧来访。”
婚书?还是和林氏创始人有关的?
沈清弧心里的警报器拉响了。
她外婆在世时确是这方面的泰斗,她也算是得了真传,可自己独立开业以来,接的多是修补老家谱、修复旧年画之类的小活儿,勉强糊口。
这种牵扯到豪门望族历史的大项目,一听就麻烦重重。
“林总,您可能找错人了。”
沈清弧试图婉拒,笑容里带上了几分真诚的无奈,“我这儿就是个小小的工作室,能力有限,恐怕承担不起这么重要的……”
“不会错。”林听晚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语气笃定,“秦老说,您是沈槿老师的外孙女,尽得真传。
他老人家从不轻易推许人。”
外婆的名字被搬出来,沈清弧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沈槿,这个名字在业内代表着一种权威和信任。
她可以拒绝林听晚,却无法轻易拂了秦老的面子,更不愿堕了外婆的名声。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麻烦怕是躲不掉了。“能先看看东西吗?”她认命般地问道。
林听晚眼中闪过一丝“早该如此”的神色,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特制的、带有缓冲内衬的密封文件袋,动作小心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了那份婚书。
当那份残破的红色卷轴在铺着软垫的工作台上被缓缓展开时,沈清弧的职业本能瞬间被激活了。
婚书的纸张因年深日久而严重脆化,边缘布满虫蛀和霉斑,大片大片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红色的底色也褪败成了暗沉的褐红。
然而,依稀可辨的龙凤呈祥纹样、工整而讲究的书写格式,依然透露出它昔日承载的庄重与美好。
沈清弧戴上白手套,拿起放大镜,俯身仔细查看。
她的目光掠过男方的名字。
林墨谦,这三个字她曾在本地志书上见过。
然后,她的视线移向了女方的名字。
不是她所知的那位林家曾祖母的名讳。
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苏婉音。
沈清弧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似乎,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某个豪门家族尘封已久的秘辛盒子。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林听晚,对方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这份可能颠覆家族认知的文件,只是一份普通的待修复文物。
“这份婚书……”沈清弧斟酌着用词,试探性地开口。
“我知道。”林听晚接话接得很快,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这涉及到家族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往。
集团的意思,是希望先将其专业地修复,在此基础上,进行严谨的学术研究,厘清这段历史真相。
当然,”她话锋一转,给出了一个沈清弧根本无法抗拒的数字,“所有费用,包括修复费、研究经费以及您的劳务酬金,都会按照行业最高标准支付。”
那串数字在沈清弧脑子里嗡嗡作响。
足够她付清欠了半年的房租,还能让她在未来一年里继续安稳地当她的咸鱼,而不必担心生计问题。
诱惑巨大。
但风险同样明显。
接下这个活儿,不仅是对她修复技术的考验,更意味着要和眼前这位看起来就非常不好应付的“林总监”产生长期、深入、甚至可能是“亲密”的接触。
她的咸鱼灵魂在疯狂呐喊:快拒绝!远离麻烦!
可是,工作室的租金账单、外婆传承下来的技艺尊严、对这份神秘婚书本身的好奇心,以及秦老的推荐……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像无数只小手拉扯着她。
内心经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后,沈清弧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修复工作,我可以接下。但我需要绝对的自主权,修复方案和进程必须由我主导。而且,我的工作室只负责文物本体修复,不承担后续的历史研究和任何可能引发的舆论责任。”
她得先划下道来,守住自己专业和生活的底线。
“研究部分,我会主要负责。”
林听晚似乎早有准备,从容地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这是初步拟定的协作研究合同。
为了确保项目推进的效率、信息的及时沟通与保密性,在项目核心阶段,我需要频繁过来与您协作,必要时,”她指着合同中某条细则,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可能需要根据实际情况驻点工作,以便随时跟进。”
驻点工作?!
沈清弧看着那份条款严谨的合同,又抬眼看了看林听晚那张写满“公事公办”和“效率至上”的脸,只觉得眼前一黑。
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这片与世无争的咸鱼乐园,即将被改造成一个高标准、严要求、令人窒息的高效率办公室。
她的安静世界,从这一刻起,宣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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