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林听晚，关上工作室沉重的木门，沈清弧仿佛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般靠在门板上，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工作室里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
空气中那股紧绷的、由咖啡因、冷香水和高效指令混合而成的“林听晚气息”正在逐渐消散，重新被老木头、陈纸和植物浆糊的温和味道取代。
这种熟悉的气息让她倍感安心，如同鱼儿回归水中。
她没有立刻开大灯，而是任由窗外暮色一点点渗入，将室内的器物勾勒出模糊温柔的轮廓。
慢悠悠地烧水，用那只她最喜欢的、杯壁很厚的陶杯泡了一壶醇厚的普洱，然后端着茶杯，蜷缩在窗边的旧沙发里，看着老街上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慢，且自在。
白天被林听晚用各种计划表和效率工具填满的大脑，此刻才真正放松下来，得以自由地漫游。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份婚书，飘回了下午发现的“竹音阁”三个字上。
没有了林听晚在旁边用灼人的目光“督促”，她的思维反而像浸了水的宣纸，缓慢而深入地延展开来。
她小口啜着热茶，任由想象力穿梭时空：百年前的城南，那个叫“竹音阁”的地方，该是怎样一番光景？是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还是文人墨客浅吟低唱？曾祖父林墨谦和那位神秘的苏婉音女士，是在怎样的情境下相遇？那份婚书，又为何会流落在外，且破损至此？
这种漫无边际的遐想，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也是乐趣所在。
它需要安静，需要耐心，需要与时间做朋友。
而这，恰恰是林听晚那种分秒必争的效率模式无法理解和给予的。
就着身边一盏落地灯温暖的光晕，她重新摊开外婆留下的几本厚厚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旧笔记，还有几卷泛黄的本地风物志，一页页，一行行，仔细地翻阅起来。
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那些承载着历史记忆的纸张，眼神专注，时不时因为发现一个可能有联系的地名或人名而微微亮起。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而绵密的沙沙声，像是最好的白噪音，衬托得屋内愈发宁静。
时间在这种静谧的探索中悄然流逝。当沈清弧感到眼睛有些酸涩，抬起头揉捏鼻梁时，才惊觉墙上的老挂钟指针已经快要重合在“XI”的位置上了。
竟然快十一点了。
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准备简单洗漱后上楼休息。
工作室的阁楼，就是她小小的家。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雨声的、略显急促的声响传入耳中。
像是……敲门声？但又很轻，带着几分犹豫，断断续续的。
这么晚了，会是谁？沈清弧心下疑惑，警惕地走到门边，踮起脚尖，透过老式木门上的猫眼向外望去。
昏黄的路灯光线下，雨丝如织。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外，正是去而复返的林听晚。
她没有打伞，微蜷着身子，双臂紧紧抱着那个看起来比她本人还要沉重的公文包和电脑包，试图用它们遮挡一些风雨，但效果甚微。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膀，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平日里的精致干练被一种罕见的狼狈和……无助所取代。
沈清弧愣住了。
白天那个气场强大、仿佛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林总监，此刻看起来竟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无处可归的鸟儿。
犹豫只在瞬间。
沈清弧最终还是拉开了门闩，将门打开一道缝，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门外的人。
“林总？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
冰冷的雨气随着门缝钻了进来。
林听晚抬起头，看到门后的沈清弧，眼神闪烁了一下，那里面混杂着尴尬、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她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像平时那样镇定自若的笑容，但失败了，嘴角只牵起一个勉强的弧度。
“我……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林听晚的声音比白天沙哑了许多，语速也慢了下来，“我住的公寓楼，不知道是线路故障还是别的什么问题，整层楼都跳闸断电了。物业说今晚太晚，找不到专业的维修人员，可能……要到明天才能恢复。”
她顿了顿，像是说出下面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我……还有一些非常紧急的文件，必须在今晚处理完，明天一早的跨国视频会议要用到。”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电脑包，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目光越过沈清弧的肩膀，望向工作室里透出的、那片温暖的光晕，“想到你这里……或许还有电，所以……能不能……借个地方？我保证，处理完就走，绝对不会打扰你休息！”
沈清弧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夜雨淋得有些发抖、卸下了所有精英盔甲的林听晚，心里五味杂陈。
拒绝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她的私人领地，真的不想再被侵占，尤其是在这深夜时分。
然而，当一阵裹挟着雨丝的冷风再次吹来，林听晚明显瑟缩了一下，嘴唇似乎都有些发白时，沈清弧到嘴边的“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任凭白天有多少“恩怨”，面对此情此景，那点微不足道的嫌隙，似乎也被这凄风冷雨冲淡了。
她终究不是心硬的人。
“……先进来吧。”
沈清弧侧身让开了门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认命般的无奈，“外面雨大，别淋坏了。”
林听晚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那是一种绝处逢生的光芒。
她连忙低声道谢，几乎是踉跄着跨进了门槛，带进一身潮湿的凉意和淡淡的雨水气息。
沈清弧关上门，将风雨隔绝在外。
屋内温暖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林听晚站在玄关处，有些手足无措，身上的雨水滴落在老旧的地板上，形成一小圈深色的水渍。
她与这满室温馨的凌乱，此刻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沈清弧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就当是日行一善。
“楼下工作区晚上比较冷，暖气不够足。
”沈清弧说着，转身朝通往阁楼的木质楼梯走去，语气尽量平淡，“楼上阁楼是我住的地方，有个小沙发和毯子，比下面暖和点。你去上面弄吧。”
她走了两步，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林听晚还站在原地，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迟疑。
“放心，不收你场地费。”
沈清弧故意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不过先说好，不许工作到太晚，敲键盘的声音小点，影响我睡觉我可不管你。”
林听晚这才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歉意，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她再次低声道：“……谢谢。”
这次的声音，比刚才真诚了许多。
阁楼的空间果然不大，但布置得极其温馨舒适。
低矮的斜屋顶，暖色调的墙面，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沙发上堆着好几个柔软的抱枕和叠好的毛毯，角落里散落着几本看到一半的书和一些绿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闻的味道，是沈清弧身上常有的那种阳光与淡淡草药香混合的气息，令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沈清弧给她指了墙边的插座位置，又从自己床上捞起一条干净厚实的绒毯丢给她：“用这个盖着腿，别着凉了。”
然后，也不等林听晚再说什么，便径直走进了旁边的卧室，顺手关上了门，用实际行动清晰地划定了边界——收留是情分，但互不干扰是底线。
门外的林听晚，抱着那条柔软的毯子，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毯子上还残留着沈清弧的体温和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
她环顾这个小小的、充满了生活痕迹的空间，这里的一切都与她那个整洁、冰冷、像个高级样板间一样的公寓截然不同。这里……有“人”的味道。
她默默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接好电源，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略显疲惫的脸庞。她开始处理那些所谓的“紧急邮件”，但效率明显不如白天。她的注意力无法完全集中。
耳朵不受控制地捕捉着隔壁卧室里传来的细微声响。
沈清弧走动的声音、洗漱时隐约的水流声、还有一声似乎因为疲惫而发出的、轻轻的哈欠声……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背景音，是她那个除了自己呼吸声便一片死寂的公寓里从未有过的。
它们不像白天的键盘声那样具有侵略性，反而像轻柔的羽毛，一下下，拂过她一直紧绷的神经。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想来沈清弧已经睡下。
阁楼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自己指尖敲击键盘的微弱声响。
林听晚终于停下了动作，背脊缓缓向后，靠在了柔软的沙发垫上。
她环顾这个被温暖灯光笼罩的小小空间，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条带着沈清弧气息的绒毯里。
柔软的触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让她因为长时间保持坐姿而有些冰凉的四肢渐渐回暖。
她抬头望向窗外，外面是漆黑一片的雨夜，仿佛能吞噬一切。
而窗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亮着灯，温暖，安宁。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卧室门。
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微弱而温暖的光晕——是沈清弧为她留的廊灯。
那一点光，很小，很微弱，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多久没有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空间里，感受到这种……近乎奢侈的安宁和温暖了？
她的人生仿佛是一列永不停歇的高速列车，在轨道上疯狂奔驰，目标明确，却从未留意过窗外的风景。
她的公寓，不过是一个用来短暂补充能量的驿站，冰冷，整洁，没有一丝烟火气。
而这里，这个白天还被她在心里默默吐槽为“低效”和“散漫”的工作室，这个她试图用效率法则改造的空间，却在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刻，无声地接纳了她，给了她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一盏为她而留的夜灯，一条带着体温的毛毯。
一种陌生的、柔软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她的鼻尖。
林听晚下意识地收紧了裹在身上的毯子，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面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属于沈清弧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更加清晰了。
就在这个雨夜，在这个充满对方气息的狭小空间里，林听晚那层用高强度工作和理性思维构筑起来的、坚硬冰冷的的外壳，发出了一声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冰裂声。
很轻，却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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