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见过雪的人,总是对雪有着过于浪漫的幻想。杨长安只在照片里见过雪。
他兜兜转转去过很多地方,虽然待的时间都不长,走得也不远。但他姑且也能算是看过许多地方。
不过都留下没有照片。他不喜欢拍照,总觉得拍照的那几秒耽误了他用眼睛看这个世界。
照片不是留给自己看的,更多是留给别人来回忆的,他总有这样的想法,于是愈发不想拍照。
但破天荒地,他醒过来时,用手机前置摄像头拍了一张傻兮兮的,单手比耶的照片发给杨荫。那边没有回复,杨长安也没放在心上,提着背包准备出发。
直到坐在等候亭,他才拿出那张有雪的照片,再一次仔细地看,上面的情侣看起来很恩爱。
黑白底的照片,白色的雪显得镜头前的两个人的快乐太显眼。女人留着长长的头发,笑得看不见眼睛。男人则带了一个黑色的毛线帽,侧过脸去倒向女人的方向,可以看出他的快乐。
而雪,稀稀疏疏地洒在他们身上,从黑色的头发,到彩色的衣服,都布满了雪。
杨长安并不认识照片上的两个人,他在舒航的工作室捡到了这张照片。挂在失物招领处一周也没人认领,杨长安就把它带走了。
他住的城市从不下雪,他想过照片的主人也许是游客,所以落下了这张照片。
但这张照片上的人太幸福了,定格的那一刻,幸福从摄像机的那边永远地被记录了下来,每个看到这张相片的人都能感受到这种幸福。
杨长安捏着相片的边框,猜想也许这样的幸福是因为雪。
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在高原,为此他锻炼了很长的时间,也早早泡了藏红花喝。杨长安甚至还买了几罐氧气以防万一。
旅行社说那里的冬天很早,十月初就会下雪,十月中很有可能因为大雪封山。现在已经是九月底了,这是最后一趟能够到达那个村子的跟团行。
杨长安在网上检索过村子的信息,去过的人都提到那里风景优美,民风淳朴,无论是自然风光还是人文景观都值得一去。
网络上的游记无一例外都附有图片。村子大门悬挂着漂亮的图腾,像是一个工整的圆,这让杨长安很感兴趣。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快。导游背着一个小包,戴着扩音器,一边走一边调试话筒的位置。
很多人都是结伴而行,等待大巴的亭子里吵吵嚷嚷的。
排队上车的时候更是一片混乱。有人忙着把行李放到好位置,有人奋力向前推搡以便换一个好位置。导游早已司空见惯,拎着自己的行李站在一旁,用另一只手调整话筒,嘴里偶尔冒出一两句维持秩序的话。
杨长安坐在长椅上,他孤身一人,只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随便找一个位置把背包换到前面坐下睡上一路就行。
他对抢位置兴趣乏乏。
人群像一团混乱的乌云,一边移动一边发出闷闷的声响。
很快,人就变得稀疏了。导游嘴里维持秩序的话也变成了催促上车的话。杨长安站了起来,往大巴车的方向走过去。
他看向大巴车的门口,那里正发生着一场大战。
小孩已经蹿了上去,但他和家长之间的联系被一个陌生的女人隔住了。于是他着急地伸出手,嘴里也跳出尖叫和划定领地一样的哼哼声。
在推搡下,女人不由自主地被别人推动着,她也伸出了手试图稳住身体的平衡。
却失败了。她下了车,乌黑的头发糊住了脸。
女人用手把头发别到耳朵后,她抬头看了一眼队伍后面的人,杨长安因此得以看到了她。
她围着红色的围巾,因刚才那场纷争而松开了,挂在她脖子上。女人皮肤洁白,脸庞圆圆的,嘴角下撇,不知是因为头发还是因为被迫下车,眼睛也瞪大了。
眼神里装满了气鼓鼓的情绪,杨长安一时之间被那双眼睛的情绪吸引了。
他的目光追着女人的背影,看见她挤着上车,动作之间连自己的红色围巾也被晃动得落在灰色的水泥地板上。
后面的人踏了上去,留下了几个脚印,又被踢开了。
红色的围巾团做一团,带着污渍,安静地蜷缩在队伍的远处。
杨长安排在队伍最后,上车的时候,车上坐满了人。人群叽叽喳喳的,坐在座位上的人在交头接耳,车厢走道上还有走来走去的人。
他环视了一周,在车厢的最前面发现了那个女人。她系着安全带,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窗沿上敲着。
杨长安往她的方向走,她身侧有一个空位。
“这里有人吗?”不知为什么,提问的时候,杨长安竟然有些心跳加速。
女人摇了摇头。杨长安坐了下来,他把背包转了过来,拿出了女人的围巾。红色的围巾脏兮兮的,杨长安又翻出了自己的围巾。
他捡起被踩脏的红色围巾,却把自己棕灰色的围巾递了出去。
他没有戴过,但还是怕女人嫌弃,急急解释道:“洗过了,不脏,我没有戴过,很干净。”
女人没有接过去,只是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带着防备,又带着困惑。杨长安想:也许她没有见过这么傻的人,或许自己的举动冒犯了她。
但被她注视着,杨长安不知该怎么做,他甚至没有勇气看向女人的方向,只是仓促地将视线落在女人头顶窗帘的那块污点上。
在这吵嚷的车厢,杨长安居然能够听见女人的呼吸声。
她轻笑了一声,伴随着一声谢谢,她从杨长安手中接过了两沓交叠的围巾。
女人的手掌覆盖在围巾上的重量,无端让杨长安想到了急速落下的雪。他从未见过雪,却在此刻感受到了落雪。
导游坐在司机背后的专属位置。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铁制的保温杯,坐下之后先是喝了两口热茶,才打开扩音器介绍这次旅游的目的地。
她的声音很大,讲话也风趣幽默。伴随着沿途的风景,导游开始介绍路边的景观。杨长安侧过身去看那座山,看到身侧的女人呆呆地坐着,像是在放空。
“你对她说的不感兴趣吗?”杨长安小声地询问。
女人笑了笑,也压低了声音向他解释:“我其实不是来旅游的,我是回家。”
她打开了话匣子,就讲个不停。从她没订上回家的票只好报了旅游团,一直讲到村子里将要过一个节日,所以她不得不赶回村里。
杨长安静静地听着,他记住了很多话。不过记得最深的是女人不经意提起的那句话,她说:“我们村子大部分都姓伲,我叫伲答。”
他没有打断伲答的话,只是在车子几次停下的时候追问她。
“我当然很喜欢雪。我们有很多形容雪的词语,翻译过来大概是毛绒绒的雪、硬邦邦的雪,踩雪咯吱咯吱、滑雪哗啦哗啦,到小孩脚踝那么深的雪、到成年人膝盖那么高的雪。很多很多。”伲答讲完,又笑了起来。
杨长安看着她,也笑了笑。伲答讲起小时候的事,她说:“小时候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去滚雪球,所以每天都在盼望‘呜旮’,哦,就是雪冻硬了,那样就可以滚雪球了。”
她围着棕灰色的围巾,微笑着转过头来,问:“你打过雪仗吗?”
杨长安摇了摇头,没有移开视线。
伲答歪着头,眼睛往右转,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她的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意,那是一段很幸福的时光。
连听她说的人,也感到了幸福。
“你的病很严重吗?”伲答的语气很着急,她又接着问:“问题是出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呢?”
她忙着问,侧过了身子,头也靠近了杨长安。杨长安瞥见她脖颈上的红色细线,他解释道:“是基因的问题。如果要解释,也许需要把我的灵魂抓出来,换一个身体才行。”
伲答盯着杨长安,像是陷入了思考。不过她很快又讲到了其他事。
车依旧向前行驶,一路上的风景如同流淌的混合了许多颜料的水,杨长安来不及仔细欣赏,他只顾着听伲答说话。
连导游也介绍完了,倒在自己的椅子上睡觉。
车厢里只有他们还在说话,声音压得很小,悉悉索索,像是微风吹过树梢,叶子摩擦发出的声音。让人的心头也发了痒,鼓动着,指使着人说下去,听下去。
车程很长,他们也说了很久。杨长安竟然没有困倦的感觉,也许是外出的兴奋让他的身体也变得不那么娇气了。
伲答也很开心,讲到后面,她伸出了手,用手比划着,和杨长安形容那件难忘的事。
两人凑在一起讲话,笑声像是无法关住的风,笼子里的小鸟摇动着翅膀,从囚笼里冒出了一阵阵短促而强烈的风。
两人也靠得越来越近,几乎能够嗅到对方身上的味道。
伲答抓住了杨长安的手,她的手臂上系着像是草编的手链,她的手指用力,话语也有些激动。
“你想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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