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沙洲》杂志社的编辑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嗡嗡作响,窃窃的聊天声、沙沙的纸张声,还有隔壁市场部偶尔传来的低声争论,不绝于耳。
封喻独自坐在一个偌大的办公室,手指夹着一支2B铅笔,沉默不语,低头思索。办公桌上堆叠着厚厚的稿件,大多是打印出来的短篇小说,页眉处标注着“新人大赛投稿”的字样。
作为杂志社最年轻的副主编,她不仅要统筹每月的选题策划、把控稿件质量,还要牵头负责一年一度的新人文学大赛——这项赛事是《沙洲》挖掘潜力作者的重要渠道,也是业内公认的文学新人的公平赛道,只是今年的来稿质量,有些不尽如人意。
“封编,最后一沓了。剩下的要么是风格不符,要么是文笔实在撑不起来。”实习生林婉婷递过来一沓装订整齐的稿件,脸上带着难掩的疲惫,“我筛了三遍,能入眼的真没几个。”
封喻点点头,接过稿件,随意扫视一眼。《沙洲》作为深耕现实主义文学的老牌杂志,既要有市场认可度,又不能丢了文学内核,选稿标准向来苛刻。她从业七年,从校对、编辑一路做到副主编,见过太多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文字,也惋惜过不少有潜质却缺乏打磨的作品。
对她而言,好的文字应当像一股暖流,既能刮进生活的现实,又能抚摸人心最柔软的地方,而不是悬浮在空中,堆砌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篇,标题是《穿越到宋朝当宰相》,开篇便是冗长的环境描写,辞藻堆砌得像冬日里的冰花,精致却毫无生机。封喻快速扫了几页,铅笔在页边画了个叉,随手放在桌角的“淘汰”堆里。接下来的几篇也大同小异,要么是情节老套的穿越玄幻,要么是故作深沉的哲理抒情,读起来味同嚼蜡。
咖啡的余温早已散尽,封喻捏了捏眉心,有些许烦躁。她知道市场部那边已经在催赛事结果,希望能尽快敲定重点推广的作者和作品,可这样的稿件质量,别说推广,就连登上杂志内页的资格都不够。难道现在的年轻作者,都只热衷于脱离现实的幻想,忘了文学最本真的力量是什么?
就在她准备起身去茶水间续杯时,最后一沓稿件的最底层,一本略显简陋的打印稿吸引了她的注意。没有华丽的封面,只是用订书机简单装订了一下,稿纸边缘有些微微卷曲,像是被反复翻阅过。封面标题是手写的,字迹工整却带着几分用力的痕迹——《城市的尘埃》。
封喻没抱多大希望,习惯性地随手翻开。开篇没有多余的铺垫,直接切入了一个深夜外卖员的视角:“城市的霓虹像雨后彩虹,泼洒在宽阔潮湿的柏油路上。我骑着电动车穿过街角,后视镜里映着写字楼最后一盏熄灭的灯,似乎在诉说着普通人生活的不易。”
没有复杂的修辞,没有刻意的煽情,却用最朴素的文字,描绘出了都市夜归人的疲惫与茫然。封喻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忽然沉静下来,她继续往下读,作者的笔触细腻得惊人,无论是外卖员手心的汗渍、顾客门口脚垫上的泥印,还是巷口便利店老板随口的一句寒暄,都描写得真实可感,仿佛能让人瞬间置身于那个喧嚣又孤独的夜晚。
作者显然对底层人物的生活有着深刻的观察,字里行间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只有平等地审视与理解。小说里的主角在城市里挣扎、奔波,为了微薄的薪水起早贪黑,却从未放弃过对生活的一点期许,只是为了活着。这种于平凡中见力量的表达,正是封喻一直以来在寻找的东西。
可越往下读,封喻的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作品的优点很突出,文字有筋骨,情感有温度,但结构上的问题也同样明显。叙事节奏忽快忽慢,部分情节的转折略显生硬,支线故事有些杂乱,甚至有几处逻辑漏洞,像是作者急于把心中的想法表达出来,却没能好好梳理清楚。
她一口气读完了整篇小说,合上书稿时,窗外的夕阳已经西斜,淡金色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稿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封喻拿起铅笔,在稿纸上认真批注起来:“开篇视角独特,生活细节描写真实动人,具备强烈的现实主义质感,是难得的好苗子。但结构松散,支线情节冗余(如主角弟弟开饭馆的经历与主线关联较弱),建议删减;部分情节转折缺乏铺垫(如主角深夜痛哭的原因可补充细节);结尾收束仓促,可增加一段主角在黎明时分工作的场景,与开篇形成呼应,升华主题。”
写完这些,她犹豫了一下,笔尖悬在稿纸末尾。按照杂志社的惯例,退稿批注只需指出核心问题即可,不必过多赘言。可她实在不忍心让这样一篇有潜力的作品被埋没,更不想打击一个显然对文字充满敬畏的作者。
思忖片刻,她在批注的最后,又添了一行字:“文字有力量,故事有温度,期待你打磨后的版本。——《沙洲》封喻”
放下笔,封喻将稿件仔细叠好,放进退稿信封里,在收件人一栏写下作者的名字——马利伟。这个名字很普通,像他笔下的人物一样,淹没在茫茫人海中,却凭着一笔一画的文字,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拨通了编辑部的内线:“小陈,把这封退稿寄出去,用挂号信。”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老旧居民楼里,马利伟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出租屋不大,一室一厅,客厅兼做书房,靠墙的位置摆着一个装满书籍的简易书架,大多是二手的经典文学著作和现实主义题材小说。
书桌上放着一台用了七年的笔记本电脑,这是他刚毕业进工厂时用第一笔工资购买的。屏幕右下角的电池图标正在闪烁,提示电量不足。窗外是密密麻麻的居民楼,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轻声摇晃,远处的写字楼顶端隐没在灰蒙蒙的云层里。
马利伟今年二十八岁,做过工厂的流水线工人,送过外卖,当过协警,如今在一家公司做一名小职员。平日里靠写短篇小说和给公众号撰稿挣些外快,因为他明白,这是一个金钱至上的时代,也因为他家境贫寒,遭受过不少白眼。如今他只想好好照顾一向身体不好的父亲和辛劳的母亲。
写作是他唯一的热爱,也是他对抗生活平庸的武器。他痴迷于观察身边的人和事,那些在城市角落里挣扎、奋斗的普通人,都是他笔下的主角。只是他的风格太过小众,既没有流量小说的狗血情节,也没有文艺作品的晦涩难懂,投稿多年,始终没能出圈,大多时候收到的都是石沉大海的沉默,或是公式化的退稿通知。
《城市的尘埃》是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写的,灵感来源于他曾经送外卖的经历。那些深夜穿行在城市街头的日子,那些顾客的冷漠与善意,那些自己咬牙坚持的瞬间,都被他写进了小说里。稿子投出去已经一个月了,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写作。
就在他准备关掉电脑,去楼下的菜市场买点菜做饭时,手机突然响了,是快递柜的取件通知。他愣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买东西了,会是什么?怀着疑惑,他穿上外套下楼,在快递柜里取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印着《沙洲》杂志社的logo。马利伟的心跳瞬间加剧,信封在手里开始微微颤抖。
《沙洲》是他一直以来最向往的杂志,不仅因为它在文学界的口碑,更因为它对现实主义题材的坚守。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作品能登上《沙洲》的版面,可每次投稿都杳无音信,这次……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出租屋,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他的稿件,还有一张打印的退稿通知。马利伟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不行。他苦笑了一下,准备像往常一样,把退稿通知随手放在一边,却瞥见稿件上密密麻麻的批注。
他疑惑地拿起稿件,认真读了起来。批注写得非常详细,从情节结构到人物塑造,再到细节描写,都指出了具体的问题,甚至给出了修改建议。字迹清秀工整,看得出来批注人非常用心,不是那种敷衍了事的公式化评语。
马利伟的眼睛越读越亮,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这么多年,他收到的退稿要么是一句“不符合本刊风格”,要么是“文笔精炼,情节欠佳”,或者就是“作品有潜力,继续加油”,从未有人如此认真地对待他的作品,如此细致地指出问题所在。
他顺着批注一路往下读,当看到最后一行字时,整个人都僵住了:“文字有力量,故事有温度,期待你打磨后的版本。——《沙洲》封喻”
“封喻”这两个字,他并不陌生。作为《沙洲》的副主编,封喻以眼光毒辣、行事干练著称,业内很多新人作者都是被她发掘的。他没想到,自己的稿子竟然能得到她的亲自批注,还得到了这样高的评价。
“文字有力量,故事有温度……”马利伟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先是咧开嘴傻笑,接着竟然眼眶一热,有泪水涌了上来。这些年的坚持、委屈、迷茫,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意义。
他把那行批注反复读了三遍,每读一遍,心里的激动就多一分。他小心翼翼地把稿件放在桌面上,像是捧着生活的希望。然后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兴奋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想立刻开始修改稿件,又想先平复一下心情。最后,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是他最喜欢的书,也是支撑他一直写下去的精神支柱。他翻开书,扉页上写着自己当年写下的一句话:“文字可以平凡,但不能平庸。”
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认可,得到了来自他最向往的杂志副主编的认可。
马利伟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电脑前,打开文档,把封喻的批注一条条整理出来,做成了一个修改大纲。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他笔下描写的那样。
他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手指放在键盘上,这一次,没有了以往的犹豫和彷徨,只有满满的坚定和期待。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打磨作品的过程或许会很艰难,但他有信心,也有动力,因为他知道,有人看到了他文字里的力量,有人期待着他的作品。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人生最大的幸运。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孤独、憔悴、认真,甚至是入迷的神情。他敲下了修改后的第一句话,键盘的敲击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像是在奏响一首关于梦想与坚持的乐章。而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这封特殊的退稿,这份来自封喻的认可,将会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不仅让他的文字被更多人看见,更会让他遇见那个与他灵魂同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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