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到她的恩师,冯至简。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天福元年,春日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她麻木地坐在掌书记房里等恩师到来。
她这次来,是想求他救一救自己的丈夫,张隐。
上个月,恩师的人在凤翔找到她,说有办法救张隐,但他出手相救的要求是,祝清得来见他一面。
如果不是冯至简要求见面,祝清都没意识到,他们已经将近三十几年未曾见过。
过去了太多年,他们师生二人,早已不是当年在这掌书记院相知相伴的模样。
大唐将倾,多方枭雄竞相争夺中原政权,祝清出师以后,她辅佐的主君,恰好是冯至简的死对头。
他们因而立场不同,至此成了政敌,多少年里互相算计、互相对付,他们毕生所有的手段全都用在了对方身上,恶劣的、见血的,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
此次见面,祝清不知道是福是祸。
但她知道经历了那么多,她不应该再相信恩师的。
可是在他身边受学的那六年时光,祝清感受到的温暖已经不足以用美好来形容,她怀念那些时光,觉得凭借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她都应该信任恩师,也是给自己和恩师一次机会——
如果可以,祝清不想再跟恩师这么斗下去了。
除了救丈夫张隐,祝清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个目的:与恩师握手言和。
眼前,阳光从百格窗明媚地洒进来,落在书桌的一方砚台上。
砚台是十六岁那年,祝清送给冯至简的,已经过去了数十年,多有磨损,破边缺角,没想到他还在用着,数十年未换。
或许恩师和自己一样,无论在政治上斗得多么狠,心中依旧念着旧情,无数个午夜梦回,都在惋惜那不该死的六年美好。
祝清一面抚摸着那些缺角,一面在想,该怎么才能让恩师同意救张隐,又该怎么与他握手言和,冰释前嫌。
掌书记房外响起两道沉重的脚步声,祝清侧目看去,冯至简身穿玄色澜袍,头戴幞头,腰佩玉环,负手跨过门槛,看见祝清时,他蓦地驻在原地,眼睛里闪过莫名的慌乱。
他身后慢慢走出另一个身影,灰白道袍,束道士头发,手持拂尘,深邃浑浊的眼睛向祝清看来:“犯了割让燕云十六州这么大的错,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道士苍老的声音里有种暗狠的杀劲儿,他气质高绝出尘,眉目间却永远裹着一团阴郁,让人无法看透他的心思。
道士一扬拂尘,慢步而入,坐在书记房中最高的位置,视线睥睨而下,看祝清的目光,犹如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即便过去多年,祝清仍旧记得这个道士,他是冯至简的老师,声名在外,算卦一绝。
他还未做道士的时候,曾算卦出他女儿是祸害大唐的妖女,便一剑杀之,将其头颅悬于长安西市,扬言此举是为大唐朝廷,天下子民,这是至忠至孝至义,他以身作则得彻彻底底。
至此出家做了道士,因此为民除害的壮举,更是得许多人的爱戴敬仰。
是以,冯至简十六岁时便被家人安排在他膝下受学,也学了一身的至忠至孝至义。
道士沉沉的声音在房中响起:“至简,还记得为师告诉过你什么。”
冯至简踉跄了几步,沉默许久后,他的声音颤抖:“记得。老师说过,大道至简。”
随后,祝清便看冯至简向自己走来,在他身边受学的那么多年里,祝清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眼睛里阴郁慌乱,步伐踉跄不稳,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祝清,”他停在祝清面前的书桌边,似乎没力了,手掌撑在桌上,旁边就是那一方墨青色的砚台,冯至简问:“燕云十六州被割让,此事,究竟是不是张隐一人所为?是他献给石敬瑭的毒计吧?”
他那是什么眼神呢,恨,还是怨,更多的好像是责怪,怪她这个学生没能成为骄傲。
祝清的呼吸几乎凝滞。
“倘若是张隐一人所为,你尽管告诉我,我会为你周全。”冯至简说:“只杀他一个便可。”
祝清愣在原地:“我来找先生,不是为了杀张隐的!是你的人在凤翔找到我,说先生有计策能救张隐,我才会来……”
“我当然知你是为了什么而来,”冯至简打断她:“但你为何觉得我会救张隐?他献出割让十六州的毒计,凭什么?还是你觉得,燕云十六州甚至抵不过一个张隐!”
祝清被冯至简说得火气直冒,瞬时便忘了自己本想握手言和的事,她激动的大声反驳:“不是他献的计!”
“不是他还能是谁!”冯至简忽而拔高声音,额上青筋暴起,“你在我这儿学习的时候,你天真善良——”
他指着书记房外,春日下郁郁葱葱的庭院,“你会跟小花小草说话,会跟我说说笑笑,每日都会给我做甜花汤,我不信你这样的门生,如果没有张隐教唆,后来那么多年里能对我使出那些令人发指的毒计!”
那些毒计,比割让燕云十六州还要让冯至简在意,像一把把刀子,专在深夜无人时深深地、一刀一刀地割在他心里。
冯至简呼吸急促,继续道:“我让你来,根本不是要救张隐。我要你说出他藏在哪儿,将他交出来处置。如若不然,我只能清理门户。”
祝清愕然:“先生要杀我?”
“教出你这样的学生,嫁奸人,割国土,清理门户,是对大唐至忠,对父母至孝,对百姓至义。”
祝清鼻子一酸,没想到几十年了,冯至简竟还被困在道士教给他的枷锁里。
“所以我是先生的耻辱?当年收了我做门生,先生后悔了?”
“是。”
“……”
祝清愣愣地望着他指出去的庭院里,一株嫩黄色的迎春花迎风飘扬,在日光下愈发艳丽、娇俏。
那株迎春花是她以前在冯至简身边学习时种下的,那时她还很活泼,为了哄种子乖乖发芽,对种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然后再小心翼翼埋进土里。
迎春花下,是宽敞的院落,祝清以前会在那里扫落叶。
那些落叶总也扫不干净,它们飞进冯至简的书房、卧房,因为恩师爱干净,祝清不得不进去一片片揪出来。
每当那个时候,她都能看见一日里很难见到的恩师,他或在桌边看书,修长的手指拿着笔勾勾画画,或躺在榻上休憩,闭上的眼睛弧度弯弯,像村庄里流水上的小桥。
更多的时候,他都是负手立在窗边,望着头顶雾蒙蒙的穹隆发呆。
每当见他望着穹隆出神,祝清心里也会跟着惆怅,她总觉得恩师有很多不愿意对外吐露的心事,他眼睛里有故事,笑容里有冷淡,举止间有疏离。
在祝清没来之前,恩师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就没有别人了。
他不允许任何进入,孤零零地守着掌书记院,独自居活。
那么大的院子,这么渺小的人,祝清觉得,恩师就像那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院子一样沉闷、孤寂,无声地矗立着,无力的存在着。
祝清从未见过谁像他。
祝清也从未明白过,为何冯至简不允许旁人进来,直到后来的某一日,她撞见冯至简将自己送来的甜花汤,随手倒进了盂桶中。
祝清才终于明白了,因为冯至简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她。
身为名扬天下的谋士,冯至简每一个想法都可能是绝密,可能会让他丧命的绝密,所以冯至简无法信任所有人,他关闭院门,不允许任何人踏足他的领地,也会倒掉所有来历不明的食物。
冯至简其实也,从未信任过祝清。
祝清无论如何,走无法真正走进他的生活。
这让祝清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后来黄巢占领长安,她家破人亡,趁此机会她出师,离开了冯至简。
她遇见张隐,嫁给了他。
祝清想要辅佐新的君主,张隐为她引荐。
张隐想要攻破中原,祝清为他提供情报。
一开始,夫妻之间只有利用、猜忌,后来朱李争霸,战乱频频,他们共同进退,一起失败,一起胜利,病重时深夜里的一碗热汤,无数次的掖好被褥,无数次的默默陪伴,再冷的心都该靠近了。
张隐不像冯至简,他信祝清,爱祝清,会让祝清走进他的生活。
夜里,他会抱着祝清说想要她,与其他谋士打城府之战时,他也会跟责怪着说你还是太心软,更会笑,会哭,会闹。
祝清拒绝不了这样的张隐,他的生命力强而温暖,从各个方面将祝清完全渗透。
祝清珍重他,如今十六州被割,所有人都说是他们夫妻俩献的毒计,都要讨伐他们。
包括冯至简。
她可以为十六州去死,但张隐必须活。
祝清收回视线,不再看那嫩黄色的迎春花,坚定地看着冯至简,道:“十六州跟我们夫妻没有关系。”
啪——
冯至简长袖一挥,桌上的砚台被他扫落,砸在祝清脚边四分五裂。
祝清连忙后退,还没完全站定,便听见屋外响起一种微妙的声音。
她跑到门边望过去,只见掌书记院的院墙上,密密麻麻趴满了弓箭手。
未给任何喘息的时间,无数支箭矢破风射来,几乎在祝清站定门框的同一时间,刺进了她的胸口。
紧跟着又是一波乱箭,耳边破风声簌簌,身上一阵盖过一阵的疼痛,不止是心口,祝清浑身都插满了箭,鲜血染红她的褙子、裙衫。
祝清无力跌倒,趴在廊庑下,看见自己的鲜血,顺着青石台阶缓缓流淌下去。
眼前出现一抹灰白,佛家檀香扑入鼻息,祝清头顶响起那个道士的声音:“孽女,如果不是你害得至简误入歧途,他的成就本该更上一层楼。我大唐有你如此,实乃悲剧。”
祝清喉咙里全是血沫,她呛着,说不出话来,也不明白,道士所说的害冯至简误入歧途是什么意思。
但祝清明白,他不像祝清见过的那些道士和尚,面对生命有尊仰,会有一句阿弥陀佛,他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脚步声便远去,连带着院墙上那些弓箭手,也都默默隐匿。
祝清无力地眨眨眼,感到热泪滚下眼角,她看着蔚蓝色的天际线下,嫩黄色的迎春花迎风摇晃。
耳边仿佛又响起夫君温润的担忧:“十六州被割,万众愤怒,你此行一去,恐怕冯至简会取你性命。”
“当年我四处求学,没人肯收女学生,是他收了我。我与他在一起相伴五六载,师不弑生,虎不食子,我相信他。”
“但……”
“若他真的杀了我,你就当,我是为十六州百姓而死,你就当,是把我还给了他。毕竟若不是他肯收女学生教导我,让我可以走上谋士这条路,我也不会遇见你。”
“……”
“咳……”祝清口中喷出血沫,染红了地面青砖,她用力抓住一片摇曳到眼前的衣角:“先生……”
慢慢的,衣袍主人蹲下来,低眸俯视她,咬牙质问:“你是不是在为张隐去死?”
冯至简捏起祝清的下巴,逼她抬头对视,语气憎恨:“你曾在长安,他在凤翔,朱李争霸,你起先站朱,他站李,你们立场不同,难道不该是互相猜忌、憎恨着利用着过一生吗?”
他冷笑出声:“怎么你这姻缘,却做得情比金坚,万般惹人厌恶。”
“……因为先生从未让人走进过你的生活,你自然不懂。”
“我是先生,你是学生,一直都是,学生,凭什么说先生不懂?”
祝清不想争吵,她快没力气了。
祝清只说自己的:“求先生,为我救一救张隐……咳,”
她咳出的鲜血,落在冯至简的手上,在他掌心里聚起一滩血水。
冯至简盯着她满是鲜血的嘴角说:“从你嫁给张隐后,一直在跟我作对,你用在我这里学到的本事,跟我斗得要死要活,多少次你让我陷入困境,让我被我的君主怀疑,险些丧命。你对付我的那些毒计,都是张隐教唆你的,是不是?”
弥留之际,不愿争吵,祝清仍旧只说自己的:“先生还记得吗,我爱美。我这么爱美,你怎么忍心用这种方式杀我,浑身都是血窟窿,多丑啊,都怪你,你得补偿我,就请你去救一救张隐吧……”
“你为什么喜欢张隐?同为谋士,他籍籍无名,我名震江北,你怎么会喜欢他?”
“从我出师嫁人后,我们就开始争,斗了这么多年,你的人在凤翔找到我时,我本来不该相信你的,可我还是来了,因为不想再跟你斗了,我本是想来跟你握手言和的,就连张隐说,你可能会杀了我,我还是背着他来了,因为我相信我的恩师……”
可是相信有什么用呢。
祝清脱力地躺在血泊中,再无气息。
冯至简托着她无力的脸,出了很久很久的神,他感觉到祝清的温度在渐渐流失,很想抓住点儿什么,但什么都抓不住。
不知过去多久,冯至简疲倦地松开祝清,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张隐,我不会救。我恨他。”
冯至简与祝清一起生活过的庭院葱郁,被她的鲜血洗为红色。
后来的几十年里,冯至简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天际很蓝,早春的阳光特别温暖,晒得人晕乎乎的,直想哭。
手刃门生,似乎就受到了佛祖的惩罚,冯至简一夜之间重病不起,整个人如同苍老了十几岁。
他被困在道士那至忠至孝至义的枷锁里,不敢自我了结,只能缠绵病榻,苟延残喘,后半辈子的时光几乎都是在病榻上渡过的。
他变得暴躁易怒,但不愿喝药,每一日都渴望病死最好,可佛祖在惩罚,就是不让他死掉,要他在病榻上,和失去祝清的痛苦里,日复一日麻木而崩溃地活着。
因为道士的教导,冯至简无法放开肩上的责任,他抱病辅佐一任又一任的君主,看着政权一再更迭,可就是没辅佐出哪一任君主,能够开出他和祝清都希望的盛世。
在外,冯至简只是个冷漠了点儿的病人,他依旧智谋无双,城府深重,是多方枭雄都渴望能得到的谋士。
在内,冯至简抱着祝清留下来的衣裳入睡,对着她的画像自//渎,他觉得自己恶心,可是他真的不知还能怎么办,他控制不住,没有一日不想念祝清。
即使每一日都在想祝清,可时间流逝,她的模样还是在冯至简的记忆里慢慢泯灭,画像也变得模糊。
几十年乱世一过,冯至简慢慢老了,也记不起祝清的模样了。
年近百岁,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老了,尽管很用力回忆,可就是想不起祝清的模样。
冯至简无法忍受,那么在意的人竟然也会在时间的消磨下,流散在记忆里,他一定要在死之前想起她的样子。
要见一面。
显德六年,年过百岁的冯至简提起铁锹,来到祝清的孤坟前。
他守着这座坟过了半辈子,如今终于要和里面的人见面了。
可是,冯至简老了,没有什么力气去挖坟。
风雪下了一整夜,他挖到半夜,就没了气息。
坟才掘开三分之一不到,白发苍苍的冯至简跪在坟前,在风雪里僵成了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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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夜空里绽放出绚烂的新年烟花。
“愿与祝清,再见一面。”
他的遗愿,随着烟花一起落在了佛祖眼前。
这一年是显德六年,暴雪夜,同年,赵匡胤建北宋,建隆元年始。
长达数十年的乱世终于结束,冯至简一直在等的盛世终于要来了。
但他没能看到。
他的一生,只看见了众生疾苦。
幕府:谋士们的办公点
掌书记院:幕府曹司的一个分部,专门给高等谋士办公的地方。
文案中的记室:低等谋士的一种职位称呼,负责给高等谋士写公文,送信什么的。
朱李争霸:五代时期朱温和李克用等人的斗争。
五代十国时间线跨度很长,写不了几十年,所以本文会浓缩时间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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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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