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程知节规矩行礼,他看起来比刚回长安时好多了,双颊有肉,气色红润。
随楚客跟着他不情不愿地行礼,专门避开了随知许。
她全当没看见,心系案件连忙问程知节,“杨家家眷如何?”
“前两天杨四清的幺子失踪,今天刚找到。据杨家人说,杨四清前头还有一个儿郎但早早夭折,所以极其宝贝这个幺子。”
情况很明显了,有一波人拿他幺子威胁他翻供。
程知节接着说,言语之间颇为疲惫,“今早发现杨四清自杀之后,大理寺迅速派遣仵作推断了他的死亡时刻,排查了昨晚接近牢房的狱卒,暂无收获。”
“大理寺一群废物,看个人都看不好,死了一个晚上没一个人发现,还是大清早要带他去公堂时才发现他死了。”随楚客骂骂咧咧,朝天翻白眼。
程知节待他说完,向丛澜道,“宁大人找了宁三娘子继续查,弟子和表兄便先行去查杨家的事。”
丛澜把手放在程知节的肩上拍了拍宽慰他,“你们不要太着急,流言传到长公主身上又涉及寻王,事情总归要麻烦些。不要慌,水到渠成就好。”
随知许站在大厅角落,低头沉思。
如今有三份供词。
卢寺卿承认通过陶离往御前太监安插人手,透露赈灾银路线给寻王,寻王通过杨四清遮掩。账册丢失后,卢寺卿决心栽赃陷害裴家。
除去宣平郡王的暗中操作,基本上是事情原委。
第二份是杨四清原本供词,大理寺审讯下详细交代了寻王的筹谋,甚至说出了和他第一次接头的寻王下属。
但第二次接头运往河东的人,杨四清并不认识,凭借寻王的令牌认出将赈灾银交付。
随知许觉得这一步是司马显的人。
第三份供词,杨四清的翻供,阐述自己在大理寺严刑逼供下胡乱攀咬寻王,他和裴国公师出同门,裴国公恳请他帮忙在许州掉包,他亦心生恶念贪下了赈灾银。
听闻账册丢失,他日日夜夜惶恐不安,将贪下的赈灾银运往河东,不再参与裴国公贪污。
“他娘子是洛阳富商之女,陪嫁丰富,名下田产铺子地段好生意也好,称得上是日进斗金……”
范令璋的话盘旋在脑海之中,同样还有账册上的数目。
“翻供有问题!”
随知许抬头,“杨四清的娘子是洛阳大户,家产丰富,他根本不用为了账册上所写的银两数目去贪污。况且他幺子恰巧丢失两日,种种迹象表明他都是被威胁的。”
“师妹所言确实证实杨四清供词不真,但关键还有一点,杨家拒不作证。我和表兄还是通过街坊邻居打听出来的。”程知节苦笑,“下人口中透不出半点风声,想来是打点好的。”
杨四清身为洛州刺史从洛阳被押送过来,他的妻子儿女一同随他进京,如今安置在一处客栈中。
“我去找阿妍。”随知许决定去找宁妍,临门一脚绝不能停在这里。
希望宁妍找到告知杨四清幺子失踪的人。
大理寺
碎金般的阳光散在大理寺狱外的空地上,宁妍站在狱卒面前,眼神冰冷。
狱卒一个个去濮阳恺面前再次口供记录昨晚行踪,以及看见的他人行踪。
“熙熙攘攘的吵什么?好好想昨晚都干了什么。”
“三娘子,若是讲的有用,月末了请小的们云来楼来一顿呗,咱这也算是为了救姑爷啊。”混迹在人群里的一位狱卒开口,吊儿郎当的。
宁妍睨了他一眼,是阿耶手下的人,挑眉道,“行啊,讲了算你有功。都认真写,我比对着呢。再想想昨晚有没有可能外人乔装打扮进来。”
“三娘子说的,大理寺哪里能让外头的人进来,咱们知道您心系裴三郎,您也别急,他们没罪自然能出来。有罪……”说话之人口中打着哈哈,“长安的儿郎多的是,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众人围着他嬉笑,随知许不知所以走到冷脸的宁妍身边,低声问她怎么了。
宁妍摇摇头,朗声道,“没什么,卢寺卿手底下的人不老实罢了。”
“不管怎么样,手伸到宫里去,必死无疑。裴家的事他不过罪加一等,多夷几族而已。搞不好圣上发怒,他手底下也能一块端了。”
“可不是,卢寺卿联络的宫女在掖庭狱被打的皮开肉绽,面目全非,人现在就剩一口气了吊着了。”随知许顺着她的话讲。
反正她说的实话,陶离就剩一口气了,她口中提到周贵妃,言语间对圣上和太后十分放肆,但圣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陶离是如今宫中留下的唯一一个当年侍奉过贵妃的人,并未要她的命,反而派人给她疗伤。
圣上的心思,搞不懂。
话说回来陶离心思不浅,全奔着卢家和裴家的命去。
按照她的想法,事情成功,能给贵妃报仇,不成卢家同她一起死。
她完全不怕死,反而她很期待下去侍奉文昭皇后。
随知许在圣上没有到之前被迫听了一耳朵她的疯言疯语。
如此迷恋的,上一个还是她家中那颗风情万种的草,长安的文人钦佩他,大把的写诗称赞他。
“云来楼而已,不过我一月月钱,请你们一个月都没问题。可没命吃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冷峻艳丽的脸放大在随知许面前,裴清琢入狱她变化很大,语气严厉不少。
她面前恍惚出一株被雨水打湿的芍药,脑袋不认命地向上台。
她摸上宁妍的头道,“我包,一年都可以。”
“我的老天爷,没听错吧?一年?”
“嗯,你家三娘子让你干什么好好干。”
她刚来,其实不知道宁妍怎么安排的。
没事,包他们云来楼一年,小芙蓉前些日子给她的一顿钱庄字据应该够用,不够还有上一回的。
“怎么能让你破费。”
宁妍握住她的手,眼眸泛起涟漪,她顺势揉了揉,把芍药的花冠抬起来。
“现在好多了。”
随知许对上宁妍布满忧伤的眼,岔开话题,“你让他们写什么?”
她瞥见狱卒全去濮阳恺几人面前。
宁妍没好气打她,“你连我干什么都不知道还抢着付钱。”
随知许眨眨眼睛,一脸平静。
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没关系的。”
宁妍又瞪她,将想法与她说。
大理寺实则又三派,卢寺卿手下的人,也是自作主张讨好他给裴清琢使杖刑的一派。
其余两派手大理寺少卿手下惯用的人,和宁妍讨价还价的便是宁大人手下惯用的。
三派之间卢寺卿作为上官连带着下头的人也跟着傲气,经常和其余两派发生摩擦。
原本其余两派的人平日里很和谐,但卢寺卿倒台,新一任大理寺卿必然从他们之间挑选。
如今二者之间的气氛沉闷紧张。
单问一个不承认自己玩忽职守,宁妍便让他们相互举报。
指责别人容易,同样也有不少瞎编乱造的。
宁妍仔细翻阅,每翻一页眉头紧皱一次。
随知许瞥了一眼,濮阳恺已经尽量简化,纸上还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她指尖轻轻捻过那页薄薄的纸,有了云来楼的诱惑,平日里被忽略的杂事也一一上报。
有人见石板路松动了两块,玩了一炷香错过了上值的钟头。有人看蚂蚁搬家看了小半个时辰,还有人扣西厢房窗棂的漆皮扣了近三刻钟……
难怪刚才看他们讲事情的时候神采飞扬,每一个人都在濮阳恺面前坐了老半天。
黑色的睫毛下,一双含着冰意的眼眸透露出懵懂。
难道这些事在他们眼中是可以记录的吗?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原来他们做这些事会让自己有意思。
原本她以为濮阳恺会记下他们对旁人的猜测甚至是诋毁。
桃花轮廓下的黑眸一汪平静湖水中发起波澜,很轻,很快恢复如初。
她继续翻动,身侧的宁妍更习惯,更擅长处理他们。
“是他。”宁妍葱白的指尖点在几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共同包含了一个人名字。
曹春风
“他的名字我确实写了很多遍。”濮阳恺眼神中依旧是柔和暖,对上他的视线很容易产生莫大的坚定。
“叫来看看吧。”随知许冷静道,“裴家的事急不来。”
宁妍颔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最近确实太急了。”
裴清琢在牢里待了快一个月,没了卢寺卿的阻挠,她又悄悄进去过几回。
不敢让他发现,也不敢和他说话,不敢对上裴家一众人饱含希冀的目光。
好不容易快要结束了,结果证人却死了。
千提防万提防,结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了。
宁妍深呼吸,叫来人。
“曹春风,老实交代你昨晚的行踪。”
“三、三娘子。”他结结巴巴的,眼神躲避。
双手在胸前摇摆:“我真的就去茅房了一趟,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
“你今早还说你只去给杨四清送饭,口中虚虚实实,我看你没半句真话!”宁妍冷声道。
“三娘子,我……”
宁妍起身,曹春风是大理寺的老人了,她回想起他家中的情形,还是决定自己应对。
“阿许,你去看看阿莲吧。”
随知许点点头,把濮阳恺也带出去。
宁妍对上他慌乱的眼,阖眼叹息,从她记事起曹春风便在大理寺任职。
众生皆苦,但他的苦难来的总是那么莫名其妙。
他五十三岁,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早逝,自小被相差了十几二十几的阿兄阿姐们带大,没读过多少书。
十五六岁跟着被大理寺从前的老人引进来找了个伙计,替大理寺做些杂活。
不多久比自己大十几岁的阿兄们如同受到了诅咒,一个接着一个病逝。
曹春风没钱,他一个十五六岁刚进大理寺干杂活的人有什么钱,曹家也没钱。
兄长的儿郎们在他们阿耶病逝仿佛歇了一口气,葬礼上难见悲痛。
病的时间久了,亲人变得也不想亲人,反而成为了仇人。
长姐参加葬礼时拍了拍曹春风的肩膀,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什么。
曹春风的长姐嫁了两回郎君,她给前头夫君生了一个女郎,她心中惦记却也不好太多关照,一来前夫有了新娘子,二来如今的婆母不喜。
好不容易那个女儿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纪,她终于有了机会亲自去看,去操心。
她把体己钱私下都给了那个女郎做嫁妆,也没钱给曹春风的阿兄们治病。
就这样曹春风的几个阿兄在一片放松中彻底埋进土里。
曹春风跪在坟包前什么也没说,钱压垮了所有人,几个侄子有的年纪比他还大,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平日里桩桩件件都需要钱。
没有人能够一场无休止的病,更何况年纪本来就大了。
因此曹春风的几个阿兄临走前只是用一双浑浊的眼望,口中发出“咯咯”的低沉声响。
病走的人临死前一定也不痛快,曹春风一点点看着如父般的兄长形神消瘦。
最后彻底去世,舒出人间最后一口气。
过了几年曹春风在大理寺有了正式的位子,银钱多了起来,二十二岁他成亲了,和坊卖豆腐家的娘子,娘子温柔小意。
夫妻二人初时如胶似漆,那大抵是曹春风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日子。
天不遂人愿,尤其是他们穷苦人家。
曹春风的女郎丢了,五六岁的女童格外可爱,粉雕玉琢。也不怕人,街坊邻居们也喜欢曹家的这个小女郎。
曹春风一生亲缘浅,好不容易有了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对小女郎格外的好。
给她取名曹宁,希望她一生平安康宁。
大理寺那时候的人都知道,曹春风家里有个机智聪明的小女郎,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里。
那段时日曹春风在大理寺干的更猛了。人当壮年,还有了心尖上的娘子和女郎,一身的干劲跟着年轻的宁大人跑出去查案。
那一次大案,他伤了腿也因此有了丰厚的报酬,等他回家,他的娘子坐在榻上哭的昏天暗地。
一双通红的眼对上他满怀希冀的双目,他的眼中全是对未来日子的盼头。
可他听到,“阿宁不见了。”
不见了。
他的小女郎不见了。
找不到,哪里都不到,长安城问遍了。大理寺报案,都知道曹春风看的紧,几个兄弟找的也是卖力,可就是没有。
甚至他的娘子病倒了。
又一次,可这一次又不一样,他有了丰厚银两,还是没救回他的娘子。
他的腿没有好好养伤,这段日子也落下旧疾,此后每逢雨天,腿上隐隐作痛,他都无比清楚的认识到娘子走了,女郎也没了。
连骗都不能骗自己。
身体上的某一个部位替他狠狠的记得,如同烙印一般挥之不去。
如此二十多年,曹宁毫无下落。曹春风又变成了一无所有,像当年刚进大理寺一样。
他不在跟着宁大人查案,继续干杂活,大理寺的人清楚他的过往,平日里连卢寺卿手下的人也很少难为他。
“曹叔,你同我说,昨晚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你没有给杨四清送饭对吗?”
“曹叔,你告诉我。”
曹春风抬眸,两人四目相对,他突然说,“若是阿宁活着,该是比三娘子还大上几岁。”
他低下头,一磕一绊的叙述昨晚。
他确实没有给杨四清送饭,傍晚他突然收到消息,曹宁有下落了,她来长安找他了。
说到这里曹春风声音哽咽,宁妍张口没发出一声。
结果可想而知,根本没有曹宁。
曹春风受骗,有人代替他送饭给杨四清传递消息,诱他自杀。
宁妍抓住书案一角,满嘴苦涩,“我知道了,曹叔你先下去吧。”
曹春风走后,宁妍背靠桌案,仰头流泪。
到底是谁?
她知道曹叔,他这么多年接受大理寺其他人的帮助去找曹宁,如今因为他的疏忽,杨四清死了。他是愧疚的也是害怕的。
他想说又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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