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一点月。
王无财艺高人胆大,拎了个纸糊的灯笼躲开守夜的宫人偷溜出殿门——他要在天亮前找到巽风把传国玉玺拿回来。
他不敢告诉邬夷实话,虽然目前看起来他的威胁最小,可毕竟人心隔肚皮,万事还是靠自己最稳妥。
稳妥的王无财稳妥地在皇宫里迷了路,既出不了宫门,连回去的路也寻不回了。
他特地选了轻便的夜行衣,可夜风依旧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可怜的纸糊灯笼更是成了醉鬼手里的提线木偶,干脆上下翻飞南北东西都赏脸炫耀一遍。
好好的一条僻静巷子,硬是被一个破纸灯笼照成了灯光秀。
王无财生怕把巡卫引来,只好熄了灯。
他多少有些雀盲,这下真成了瞎子走路,殿廊交叠,不知道哪里就会多个阶,于是一路走一路摔,跌跌撞撞摔进一道垂花门,一头栽进了花圃里。
这花圃无人打理,只零星有几朵野花,王无财栽进来,结结实实吃了一嘴臭泥。
此番动静不小,他顾不上疼,咕噜起身,一边拍掉身上的泥,一边还在心里宽慰自己。
没事没事,没有熟人。
没有熟人,却有死人。
偏殿阒寂,门口一棵歪脖子老榕树,巍峨虬劲,垂下无数气生根,自然构成一卷珠帘。
风铎阵阵,悠远空灵。
殿门紧闭,斑驳的纸糊花窗里冷白的烛光将熄未熄,好像晕开又干透的水渍一圈圈洇进王无财的眼里。那里并非空无一物,一道纤长的人影垂下来,脖子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着,随着风,一晃一晃……
王无财赶紧趴回去,可早已来不及,面无血色的宫婢猛地拉开殿门,俏丽的脸满是扭曲的狰狞,凄哀的尖叫穿云碎石。
“殿下——”
王无财躲闪不及,正好与那张伸着长舌的脸对视上,因窒息突起的眼睛里猩红一片,了无生气。无神的瞳仁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颤抖着绕着眼眶转了一圈,最后倏地回正,死死盯着王无财。
红衣飘摇,死不瞑目。
宫婢也没放过他,扑过来死死抱着王无财的腿,声音尖锐地像是扎在他耳朵里的刺。
“陛下,救救殿下吧,陛下……”
不消她说,王无财蹭地腾飞出去,抱住那红衣人尽力上托。
一把匕首扔到宫婢面前。
“割绳子。”
宫婢是个机灵的,可惜手不太准,割断绳子顺手还在王无财的手上划了道口子,她抖如筛糠,跪下哭喊:“陛下饶命。”
“让开。”
本来一个快死的就够麻烦了,他没力气也没空再安慰一个活人。
“去叫太医,就说我自缢了,快点。”
宫婢不敢耽搁,花着脸就跑出去了。王无财将人安稳放在平地,检查脉搏呼吸。
停了。
停了多久?
他脑子一片空白,完全凭肌肉记忆支配,两腿发抖,手却稳当得很,下压时几乎整个人腾空。
别死。
王无财往他胸腔里吹了两口气,目光锐利地盯着随着呼气隆起的胸腔。
别在我面前死。
不知过了多久,大风天,汗水却如溪流,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恐惧或是担忧都像被一层纸隔开,朦朦胧胧并不真切。他只凭借感觉行动,在心里默数30次,接人工呼吸,除此之外什么都感知不到,不断循环往复。
终于,躺着的人喘上了气,太医也姗姗来迟。
王无财一屁 股坐到地上,一把按住才从鬼门关出来就要起身行礼的人,冲太医扬了扬下巴。
“交给你了。”
说完,再顾不得体面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宫婢要来扶他,他示意她去给太医搭把手。
王无财喘着粗气,后怕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不知道是不是累狠了,腹中又绞痛起来,他侧过身,不动声色地蜷缩起来,小口小口地倒抽气,祈愿疼痛只是他累出来的幻觉。
颊齿红残,目盈漉光。王无财痛极,思路反倒清晰起来。
方才那宫婢称他殿下,可自己无兄无子,那只能是北绥质子。质子身死,可大可小,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本就内祸未平,若是北绥再追究起来……可若是内臣与北绥勾结想要内外同时施压来夺权呢?
王无财一凛,若是有,又会是谁?王茂还是汉阳?又或者还有别人?
现在不是躺下的时候。
他死咬舌尖好让意识恢复清明,吊着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起身,四周环顾一圈,又重新落回质子燕南枝身上。
燕南枝只比王无财小一两岁,看上去却异常羸弱,察觉到王无财探寻的目光,他往宫婢身后躲了躲,怯怯地喊了句“陛下”。
王无财摆摆手,直截了当:“为什么自缢?”
燕南枝瑟缩着逾往后退,看得王无财一股无名火起。他屏退众人,直截揪着他两只胳膊把他拽出来,语气不善:“朕不想问第二遍。”
燕南枝眼中蓄泪,一副被人欺负狠的模样。
“陛下不想我生,我也不想陛下为难。”
一口黑锅从天而降,王无财如鲠在喉:“朕何时要杀你了?”
“三天前傍晚,有位公公端来一壶酒,说是北绥送来岁酒,陛下赠与我一壶,可壶中并无酒液。”
燕南枝眼中怖意更甚,声泪俱下:“壶中无酒,请君自鸩(斟)。陛下不是此意?”
“我侥幸贪生,苟活三日,陛下今日前来,就是要取我性命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三天前王无财自己都才刚死去又活来,谁还管得着他?
燕南枝回过味来:“陛下不是这个意思?”
王无财摇头:“酒也不是朕送的。”
那会是谁?
事情一件接着一桩,王无财连这些人都认不全,还谈什么嫌疑对象。
他皱眉沉思,面色不虞,既想不出是谁浑水摸鱼,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若是让邬夷知道自己把玉玺当寻常物件塞给了一个侍卫,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此事改日再说。”
“陛下去哪儿?”燕南池说完又后悔,默默闭嘴往后退了两步。
王无财觉得好笑,走出去两步,脚尖一转又绕了回来:“你认识出宫的路吗?”
*
永宁朝鼓励商贸,并不拘于特定形式,海路陆路,日集夜市,从不设限。故除特定日子外并无宵禁一说,以至于平日里总是宫内萧瑟凄清,宫外却热闹非凡。
不过这会儿确实晚了,哪怕夜市也收了摊,只留下零星几个还准备接着做早市的店家简单地支帐浅寐。
江流替母亲熄了灯,眯着眼打了个呵欠,却不着急去休息,反倒是拿起一本书挑灯夜读。
他幼年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全靠母亲做吃食生意拉扯长大。永宁朝学风甚佳,科举又没有门第之见,江母是个要强的性格,笃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加之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干脆学孟母三迁,咬咬牙一个人带着尚年幼的江流搬到了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
日子能过,但也辛苦。好在江流自己争气,早早考取秀才,年纪不大但很机灵,得了考官青眼这才有机会在国子监读书。
生活有盼头,再苦再累,江母也乐在其中。
不读书的空档江流就会帮母亲做做生意,白天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才得空坐下来温书。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没有天赋,能吃苦也总会有个好结果。江流所求不多,能中举人就安安心心做个小地方官,若不中他便去当教书先生,母亲年纪大了,不该如此日夜操劳。
若是有缘能寻见互诉衷肠的姑娘,那便再生个孩子……这样畅想着,江流脸上泛出一丝羞赧,似乎枯坐读书的乏味也能消散些。
烛火摇曳,黄粱梦碎。
万籁俱寂中,江流分明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又闷又沉,不用看也知道是极有分量的东西。这一带多的是小铺面,租赁成本虽低,但空间也极其狭窄。所以通常几家商户们会一起再多租一个小间,充作公共仓库之用。
这声音正是从江流他们的仓库附近发出来的,他不放心,怕是小贼大驾光临,于是提灯去探探究竟。
烛光幽幽的白火随着他的脚步轻浮,他屏息紧贴着墙根,竖起耳朵,生怕打草惊蛇。饶是如此,那声闷响后他就再未听见任何风吹草动,仿佛之前只是他的幻听似的。
听错了罢?
江流渐行渐近,鼻尖隐约探上了点浑浊的气息——有些腥有些钝又似乎有些涩。他喉中干凝,当下抬手盖住烛光,顾不得火光燎人。去岁他同母亲置办年货时曾经正赶上杀猪匠宰猪,当时热气熏绕,沾血的长尖刀在磨刀石上闪着凛光,空气中浮动的就是这个味道。
好好的,没有猪,还能是什么?
江流心一沉,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卯着胆子吹灭灯,期盼着转身猫回去,一回头,赫然对上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死后混沌的眼像是被人扣挖过,诡异地脱出眼眶,胡子上混着酒和酸腐味道的白沫几乎就糊在江流的脸上,截断的脖子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温热地润透江流的薄布鞋。
他骇然的惊呼声都没能出口,钩着细刺的粗麻绳猛地从背后锁住他的脖子,以铁牛般的力气将他迅速拖行出去数米,在满是细石子的路上留下深深血痕。
江流双手紧紧扣着颈间的麻绳,细刺深深陷进皮肉里,扎得一片血肉模糊。他没觉出疼,耳边只有被无限放大的拖拽声,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喘不过气的濒死恐惧里。
倏地,脖子一松,无数的空气涌进他早已干涸的肺,他茫然地睁开眼,在一片血污中看到了自己的被血浸透的鞋。
他眨眨眼,环顾四周,等到疼起来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头被生生勒断,已经滚到自己脚边!而巷子口,似乎又有亮光浮动……
别过来!千万不要过来!
进来就会没命的!
他喊得撕心裂肺,脸上青筋暴起,满是惊恐——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
巷口攒动的人影,正是王无财。
他原本就没指望能再回来找巽风,当初就是骗他离开胡说八道而已,现在却要自己承担寻不见人的后果。
现世报应,来得一直快。
他带着燕南枝无头苍蝇似的在大街小巷里乱窜,好不容易总算从迷宫似的百家坊里转出来,就闻到了空气中浮动的血腥气。急诊夜班偶尔会有喝醉酒打架斗殴转成械斗的病人,却从来没有这么浓郁过。
显然燕南枝也闻到了。
有死人,并且凶手可能还在。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担忧。王无财不做他想,在燕南枝手心里写下“报官,快,小心”。
燕南枝不想走,被王无财轻轻推了出去,手里还多了一把小巧的匕首。
王无财手中掌灯,巷子又黑,难保凶手是否看见。
总不能两个一起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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