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孩子唱完歌就要走,巫祁喊住他们。
“你们若是因今日所为获得钱财,求得生,那便还可理解,然你们目无律法,下次再敢这样,我定是要将你们押进大理寺。”
“还有,回去告诉派你们来的那个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倒是不怕,奉陪也没什么问题。”
那群孩子终是走了,门口只剩下孙夫子。他提着两大篮子的菜,独自站立在那处。斜阳落在他的身上,勾起一抹倒影在地。
那一幕已是诉说了万千往事。
托子垣那时才刚刚成立,阁中学子许多人还未出生,孙夫子的一腔热血全都浇在托子垣上,他那时意气风发,又正值年少未被世俗沾染,认为世俗的善与恶有着明显的界限,殊不知,一件事情发生了,既是善事,又是恶事。
例如托子垣。
孙夫子将他全部的钱投进了托子垣,只想着给那些孩子更好的住处,更好的吃食,他还希望这些孩子有学识,为国之栋梁。然,来托子垣的孩子越来越多,甚至一些父母明明能养活这个孩子,却还是狠心将孩子扔在托子垣,并对孩子说:“等你长大成人了就回家,想爹娘了就回家看看。”
那时,他开始怀疑托子垣成立的真正初心是什么?想了又想,无非是少一个冻死或者饿死的孩子罢了。
他拒绝了那些孩子的加入,被那群父母唾骂成惺惺作态之人。他问心无愧,对托子垣中的孩子悉心教导。那群父母只能给自己的孩子一口饱饭,又望子成龙,妄想孩子有一日踏进朝廷,可无父子教导怎么能行呢?
无奈,他们那一群人又来到托子垣的门口,痛哭流涕,求孙夫子收下这些孩子,哪怕他们交些钱也行。孙夫子原本不应,可官府专门对托子垣征收税款,他手中无钱,只好收下那些学生,收些小钱以作周转。
然而,好景不长。
垣中被送来学书的一位孩子贪玩偷溜出城去玩,将瘟疫染了过来。等孙夫子发现时,托子垣中已有十几个孩子染上了瘟疫。他自诩顾全大局,一边将托子垣中的所有孩子封在托子垣,以免瘟疫扩大至都城,一边立即上报官府,求官府支援。
官府不作为,求来的大夫叹息摇头道:“无药可救。”孙夫子慌了神,自己去太医院门前跪了两三日,也未见有太医出手相救,唯有一名女太医,在雨中给他撑了把伞,听他说完后随他回到托子垣。
父母以为自己的孩子必死无疑,嚷嚷着要见孩子的最后一面,孙夫子好言劝说却依旧不起作用。托子垣门前涌着一群父母,门后是痛哭流涕,囔囔着要离开的孩子。
大门被那些人砸烂之时,也是瘟疫溜进都城之时。
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朝廷才重视此事,派太医院前来相助,也是那时,孙夫子才知道,那名女太医只是一位学徒罢了,而这位学徒救下了五位垣中孩子。
那天冬天,都城死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些哭喊着要出去的孩子将瘟疫带给了父母,本就是穷人家,那些太医又急着给那些权贵看病,他们无钱可治,只能等死。
无父无母入托子垣的孩子有五十八人,最后只活下来十二人。
那名女学徒也染了瘟疫,死了。
“亲近的人死了,众人总是要寻一人发泄。”孙夫子坐在台阶上,两个菜篮子就在他的腿旁,半点意气风发都无,“他们说他们将孩子送来学书,我收了钱还没看好孩子。若是孩子没溜出去外出,怎会染上瘟疫,又怎会让这么多人死在这场瘟疫之下?”
“其实,我也觉得是这样。”
“我应该看好每一个孩子,也或许,我不该因那点钱让有父有母的孩子进来学书,明明我一开始只是想收无父无母的孩子。”
可是没有那点钱,托子垣就要被官府查封了。
孙夫子道:“他们怨恨我,我知道。刚才那首歌就是他们为我编的《独老歌》。”
孙夫子好似变了一个人,不像是辞紫阁中脾气不好的孙夫子,也不像是硬将免死金牌交给巫祁的孙夫子,如今的他是众人从未见过的孙夫子,活在自责与痛苦中的孙夫子。
“我不怕老,不怕死。只是,每次听见这歌时总会想起那场瘟疫中死去的孩子,我连让他们长大成人都未做到。”
逢玉道:“可是,爷爷,你收留我们,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还要给官府交钱,难道官府是不好的吗?”
垣中孩子听得云里雾里,不懂官府为什么要收托子垣的钱,也不懂大夫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可孙爷爷都跪了,依旧无人理会。
孙夫子回:“官府应是好的。”
阁中学子毕竟年长些,里面的弯弯绕绕一听就明白了,无权无势之人即使跪下了,一些人也只会以为他挡了路而已,至于尊严,无人在乎。
而孙夫子所说的那件事到底是谁的错,无人能回答。
大多数错并不是一人所能造成的,而是你的疏忽加上我的纰漏,外加上他人的一些情绪,最终酿成再也无法挽回的大祸。
好好的一个庆祝日被毁成这样,众人难免心烦,又听说了瘟疫之事,更是烦躁。吴音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吃晚饭时,她才对孙夫子道歉。
“抱歉,夫子。我的父亲,就是那时染了瘟疫,拍打着托子垣的门,哭喊着要回家找爹娘的人。”
她的父亲吴动归是孙夫子的学生,如今她又成了孙夫子的学生。她不可否认——那时,她的父亲也给予了孙夫子一些压力。
孙夫子道:“能活下来是一件幸事,无需道歉。映长,你也不必心怀芥蒂,你的父亲如今是个为民的好官。”
况且,那时的吴动归那么小,染上瘟疫,无人可依,想着找父母也是情理之中,可以理解。毕竟,对一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讲风险和大局本就是一件残忍且不通情理的事情。
吴音又道:“抱歉。”
孙夫子摇了摇头道:“都过去了。”
然,真的能过去吗?若是真的都过去了,那孙夫子为何在讲这件事情时几次哽咽,多次落泪。
往事如连绵阴雨入你皮肤,此后,每次下雨时,你都会想起,曾有一滴凉雨入体。
“不知道今日那群孩子为何要唱这首歌,但,小七,我无权过问月堕营事宜,你还是要多加小心。”孙夫子担忧地看向巫祁,“有事记得找我。”
“好,夫子。”巫祁道。
许是气氛不对,孙夫子道:“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众人一想,还真是,他们每次都“孙夫子”“孙夫子”地喊着,真不知道孙夫子的名字。
孙夫子道:“我就叫——孙夫子。”
众人难掩诧异,但又转念一想,觉得世上再无比“孙夫子”更契合孙夫子的名字了。
晚饭后,众人离去时,逢玉一直跟在巫祁身后,巫祁转身摸了摸了他的头,拿出准备好的一个小炮麟模型。
模型大约两个拳头大小,和最后一版炮麟一模一样,无论是使用的钢铁还是晶壁,皆是按照倍数严格缩小,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炮麟模型中无鎏戈,无火炮。
巫祁对逢玉道:“这是我正在研制的炮麟,送给你。”
逢玉不知能不能收,一时有些无措。
巫祁弯腰小声对逢玉道:“再过几日,旁人才能真正看见真正的炮麟。你先看一看,看看能不能搞懂这到底是怎么研制出来的,好吗?”
“好!姐姐。”逢玉高兴地收下那个模型。
巫祁见逢玉高兴了,又悄声跟易慎道:“易慎,棋清很喜欢你哦。”
易慎答:“我知道。”
小孩子眼里的崇拜不包含任何欺骗,易慎将随身带的玉佩给了棋清,他今日所带的玉佩并不象征身份,只是一块用来配今日衣衫的玉佩罢了。棋清连连后退,摆摆手道:“惟崇哥哥,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有空的话,你可以拿着玉佩去易府找我。那时,我可以教你弹琴。”
“好……好的!”棋清道。
孙夫子叮嘱道:“近些日子不要去找你惟崇哥哥,他忙得很。还有你,逢玉,近些日子也不要去打扰你曜灵姐姐。”
逢玉和棋清两人异口同声道:“好!爷爷!”
逢玉和棋清两人觉得自己是今日最幸运的两个人,各自拿着东西跟在巫祁和易慎的身后,送他们出门。
“哥哥姐姐,你们还会来吗?”棋清问。
阁中一位学子笑道:“会啊,有空就来。到时候我们还行酒令。”
“好!那我们等你们。”
一群人说说笑笑,竟是不愿意起步离开,孙夫子也和他们一同站在门口,并不催促。远处一辆不断驶进的马车并未引起大多数人注意,只有林廓在逗宋吟星时看了一眼。
“嗯?来者不善啊。”他道。
李兼问:“什么来者不善?”
林廓下巴对着不断逼近的马车点点。
众人看去,反应过来那辆马车里坐着谁之后,皆是神色凝重。那人又不是孙夫子的学生,和托子垣又毫无干系,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就连孙夫子,神情也不对。
马车停在门前,魏司掀开车帘,对着众人一点头,而后在人群中寻找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忽而,他目光停在某个人身上,粲然一笑。
“映长,我来接你回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