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三十分。闹铃的尖啸像一枚生锈的钻头，蛮横地楔入季珂昏沉的颅腔。她倏地睁眼，宿醉般的钝痛在太阳穴突突搏动。
她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麻木地起身、洗漱。镜子里的人依旧陌生而可憎。刷牙时，她盯着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试图寻找昨夜那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却只看到一片死寂。
早餐是两颗水煮蛋和一盒脱脂牛奶。她一边机械地吞咽，一边困惑地回想——似乎是昨夜半梦半醒间，自己动手准备的。记忆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突然，冰冷的现实攫住了她。昨夜卫生间里发生的一切，细节清晰得如同烙印，绝非荒诞的梦魇——尤其是“Metis”这个名字，以及那双冷静、敏锐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汗味、廉价香水与各种体味混合成令人窒息的浊流。周围的人脸模糊成灰暗扭曲的背景板。她抓着金属扶手，身体随车厢晃动，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Metis的话：“必要的调整。”
如何调整？调整什么？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这摊绝望的泥淖？疑问无声地盘旋。
踏进“恒远科技”光洁明亮的玻璃大门，季珂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域的闯入者。格子间里密集的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同事间虚伪浮夸的寒暄，汇成巨大的噪音漩涡，将她无情吞噬。
“哟，珂姐，今天气色不太好啊？”邻座的李莉探过头，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笑容灿烂如塑料花，眼神却在她凌乱的头发和深重的黑眼圈上刻意逡巡，带着有意无意的优越感和幸灾乐祸，“昨晚又追剧到几点？看你这黑眼圈，啧啧。”
季珂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嘴角肌肉牵扯得生疼：“没，睡得有点晚。”她不想解释，也无力解释，只想缩进无形的壳里。
“哎呀，女人啊，还是要对自己好点。”李莉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季珂桌上那杯冒着廉价香精味的速溶咖啡，又炫耀般晃了晃自己手里印着醒目Logo的星巴克，“你看你，总这么拼，脸色都熬黄了，皮肤也变粗糙。张经理也真是的，老给你那么多活……”语气里是廉价的同情，包裹着试探和隐隐的推波助澜。
季珂喉咙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只想让她立刻闭嘴。她含糊地“嗯”了一声，迅速转身打开电脑。屏幕冷白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堆积如山的邮件图标不停地跳动，像催命的符咒。
她点开第一封，是张涛凌晨一点发来的修改意见，通篇模糊不清的“感觉不对”、“再优化一下”、“缺乏亮点”，毫无实质指导，纯粹是为了彰显权力和消耗她的精力。
怒意再次升腾，比昨晚更甚。她仿佛能听到Metis无声的嗤笑，嘲弄着她的懦弱与可悲的顺从。
就在这时，张涛端着杯黑咖啡，迈着自以为沉稳的步伐踱了过来。他壮硕的身躯裹挟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刺鼻的古龙水气息，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停在季珂工位旁，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小季啊，”他声音洪亮，故作亲切，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感，“那个PPT怎么样了？市场部催得紧，下午两点可是刘总亲自听汇报，绝对不能掉链子。”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扫过季珂的电脑屏幕，却在她握着鼠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片刻，然后顺着丰腴的手臂线条，滑向因坐下而更显紧绷的上身曲线，最后**裸地、带着品评意味地落在领口未能完全遮掩的饱满轮廓上。那目光黏腻、下流，带着毫不掩饰的**。
季珂全身汗毛倒竖，胃里翻江倒海。她下意识佝偻起脊背，试图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像一只受惊的蜗牛想要缩回壳里。
“张经理，数据……数据还在整理，PPT框架刚搭好……”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哦？”张涛拖长了音调，身体又往前倾了一点，几乎贴到她的椅背，那股混合着烟味和廉价古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效率要跟上啊，小季。年轻人要有冲劲，别暮气沉沉的。你看你这状态……”
他肥厚、汗湿的手掌，带着令人窒息的温度和湿气，极其自然地拍在了季珂圆润的肩头，甚至还暧昧地、带着暗示意味地捏了捏。“……得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有困难，随时来找我嘛。”话语里的潜台词昭然若揭。
季珂身体瞬间僵直，大脑一片空白。屈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烧灼着残存的理智。
砸掉电脑！把滚烫的咖啡泼到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尖叫！撕碎那幅虚伪的嘴脸！无数暴戾的念头在脑海中炸裂。
【镇定！这种货色也配让你失控？】Metis冰冷的声音不容抗拒地切入，【把身体给我！】
随即，一股不属于她自己的强大意志突然接管了身体。季珂感觉自己像是猝不及防被推出驾驶室的司机，灵魂被挤到角落，只能眼睁睁看着肢体自行动作，一切都充满了陌生感。
她霍然起身，动作迅猛流畅，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完全不像平日的瑟缩。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瞬间撕裂了办公区域的嘈杂。整个办公区的目光——好奇、惊讶、幸灾乐祸——如同聚光灯骤然打在她身上。
张涛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假笑僵住，眼中闪过错愕和恼怒，显然没料到这只向来温顺怯懦的兔子会突然暴起反抗。
季珂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语调比平时低沉，抹去了所有犹豫和上扬的尾音，变得平直、清晰，带着无可置疑的确定性，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张经理，关于客户数据和竞品分析PPT这两个任务的优先级和具体交付标准，存在模糊地带。为避免后续沟通产生误解，影响刘总下午汇报的质量，我会在半小时内将这两个任务的具体情况整理成书面文档，明确时间节点、数据范围和交付格式，发您邮箱确认。请您在上午十一点前批复，以便安排后续工作。”
第一步，量化要求，明确责任，堵死模糊推诿的空间！
Metis一边游刃有余地回击，一边还有空闲在意识里嘲讽季珂：【真是可悲，这种基础的边界划分都需要我来代劳。你之前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稍作停顿，锐利的目光扫过旁边一脸看好戏、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李莉，继续用那种沉静的语调说：“另外，考虑到时间的紧迫性和资源的合理分配，李莉上个月负责的‘明辰科技’竞品案例，其框架思路清晰，数据详实，逻辑严谨。我认为可以作为本次分析的基准模板和核心内容基础。由她主导本次PPT的核心数据整合与初步分析，能显着提升效率，减少不必要的重复劳动和沟通成本。您觉得这个建议如何？”
精准的反击，清晰的甩锅，把李莉这只暗地里使坏的狐狸也拖下了水。季珂已经看呆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格子间。敲键盘的声音停了，打电话的捂住了话筒，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莉的笑容彻底凝固了，眼神里充满了错愕、恼怒和被当众揭穿的慌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精彩纷呈。
张涛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脸色由红转青。他完全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季珂会如此清晰、直接、逻辑严密地反将一军，还把他最得力的狗腿子李莉也牵扯进来。这简直是在当众打他的脸！
“呃……这个……”他一时语塞，被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效率”外衣的强硬建议打得措手不及，像被噎住的□□。
“或者，”Metis操控着季珂的声音，乘胜追击，“您更希望我现在就整理一份详细的工作任务清单，列出所有待办事项及其预估耗时、所需资源，由您亲自协调优先级和资源分配？毕竟，我当前的工作负载已接近饱和，强行叠加新任务可能导致整体产出质量下降和延误风险显着增加。”
她直视着张涛，没有丝毫闪躲。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他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这简直是**裸的威胁！把矛盾公开化、量化，逼他做决策，还暗示他管理混乱、资源分配不公。
“不，不用了！”张涛有些狼狈地摆摆手，脸上红白交错，额角渗出了细汗，“先……先按你说的，发文档给我确认吧。抓紧时间！”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脚步慌乱地走回自己的玻璃隔间办公室，马克杯里的咖啡晃出来洒在手上也顾不上擦。
李莉狠狠瞪了季珂一眼，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恨不得将她扎穿，然后踩着恨天高，哒哒哒地快步离开，背影僵硬。
控制权骤然回归。季珂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精气神瞬间泄去，重重跌坐回椅子上。她低着头，无声地大口喘气，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后背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鼠标都握不稳。
刚才……刚才说话的人是谁？那流畅到冷酷的反击，那精准到残忍的戳刺，那沉静的眼神和平稳得不像话的语气……是自己吗？不，那完全是Metis！她只是一个被迫的、惊恐的旁观者。
【感觉如何？】Metis的声音带着事务告一段落的平静，【是不是比默默忍受省心省力？这只是开始。】
季珂没有回答。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掌心全是冷汗的手，身体被占据的心理不适和强烈后怕姗姗来迟。
她害怕这种失控，害怕体内那个越来越具象化的、强大冷酷的存在。但看到张涛吃瘪、狼狈逃窜，看到李莉气急败坏的样子……心底深处，竟有一丝她不愿承认的、阴暗的畅快，像被压抑已久的火山喷出了一缕炽热的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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