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滑过十一点，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无人的办公区显得格外清晰。写字楼最后几盏灯也熄灭了，只剩下安全通道幽绿的指示牌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荧光。
季珂拖着疲惫到近乎麻木的身体走出“恒远科技”的玻璃大门。初冬的冷风像刀子刮在脸上，让她蓦地打了个寒噤，顿时清醒了几分。城市的霓虹在午夜依旧喧嚣刺眼，五光十色地流淌着，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冰冷的阴暗。
回家？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攫住了她，双脚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空旷的街头迟疑了片刻，然后，几乎是本能地，朝着与出租屋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是城市繁华的核心，高端商圈的方向，灯火炽烈如白昼。
二十分钟后，季珂站在一座低调奢华的玻璃幕墙建筑外，“云顶”两个字的霓虹在夜色中静静流淌，散发着神秘而疏离的光芒。
【想彻底改变？就必须接触更有价值的信息和人。】Metis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云顶’是个有效的筛选器。去那里观察，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我……我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季珂的意识微弱地抗拒，对陌生场合有着天然的畏惧，胃部开始微微抽搐。
【保持沉默，观察和学习。你的社交能力几乎为零。】Metis毫不客气，【现在，看着就行。】
抗拒在这种清晰的指令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季珂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极好的黄铜大门，仿佛推开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门。
门外的喧嚣瞬间被过滤、吸收。低沉的爵士乐如同流淌的暗色丝绸，弥漫在室内，带着慵懒的性感。空气中混合着醇厚的雪茄、昂贵皮革和顶级香水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奢靡的氛围。灯光幽暗而富有层次，巧妙地勾勒出吧台边、卡座里衣着光鲜、举止从容的身影。一切都显得精致、疏离、高效，运转在另一套规则之下。
强烈的阶层落差感让季珂无所适从，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一个穿着普通通勤装、带着明显疲惫痕迹的年轻女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有些格格不入。那些目光里除了好奇、审视，似乎还夹杂着其他一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柔软的皮质沙发微微下陷。训练有素的侍者走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和略显廉价的衣着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格兰菲迪18年，单一麦芽，纯饮。”Metis操控着她的声带对侍者说道。声音不大，却平稳淡定，带着毋庸置疑的确定感，与她平时的语调截然不同。
侍者略微惊讶地挑了下眉，点头离去。季珂的意识在尖叫：【你干什么？那很贵！而且……你怎么知道点这个？】
【观察与模仿。公司高层和真正有决策权的人，谈正事时偏好这种单一麦芽。还有……】
她的意识流里掠过回忆片段，【你的大学同学兼前男友，顾征，当初不是也装模作样地带你去过清吧？他点了这个，对着你卖弄了一圈风味桶的知识，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成本给自己贴金。忘了？】
季珂的心像被细小的冰针刺了一下。顾征……那个曾经让她以为找到了解药，最终却用最轻蔑的语气评价她的“安于现状”和“缺乏魅力”，转身挽起一位家世亮眼的女孩的男人。他的精准打击，几乎摧毁了她最后一点对外界的信任。
【别提他……】她的意识微弱地抵抗，喉咙干涩发紧。
【无效的情感记忆，除了占用认知资源毫无意义。】Metis毫不在意，【但这部分关于特定人群消费行为模式的数据，尚有参考价值。】
侍者送来不加水、不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晃，香气温暖而复杂。季珂慢慢品味着，醇厚、多层次的口感，让她有点理解为什么说它是一款成熟、优雅的“绅士”酒。
【观察环境，分析高价值目标。】Metis的指令简洁而直接。
季珂感觉自己像个被校准过的镜头，目光被迫缓缓扫过全场。同时，Metis冷静的评估如同字幕般在她脑中流过。
谈笑风生、交换名片的商业精英；亲密低语、神情暧昧的情侣；独自小酌、眼神迷离的艺术家；还有几个明显是来猎艳的富家子弟……季珂的意识被迫接收着这些直白而迅捷的信息，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Metis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仿佛能瞬间剥开每个人的华丽外壳，直视其内在的虚弱或焦虑，像一台无情的扫描仪。
季珂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的一个卡座，心跳漏了一拍——公司最受女同事欢迎的“司草”之一，技术总监周景明正和几个朋友坐在那里。
【是周总监……】季珂指尖蜷缩，下意识地想低头回避。
【回避无效。分析他。】Metis冷漠地纠正了她的念头，命令道，但语气里之前点评他人时的刻薄稍减。
【腕表是限量版智能款，非传统奢侈品类，显示其更看重科技功能与设计独特性而非单纯品牌价值。衬衫是定制的，说明注重细节与舒适度，不愿在无关紧要处浪费精力。】
【他是那个小圈子的核心，别人在听他说话——这种非语言的权威感，是建立在真才实学上的，与张涛那种虚张声势、或者刚才那个靠吹嘘的，层次不同。算是这里少数几个‘有效’存在。】
这番评价，依旧冷静客观，却隐隐透着Metis式的、近乎“傲娇”的认可——她不会直接夸奖，但会用“有效”这种最高级别的肯定。
季珂的心情复杂。Metis对周景明冷静的“价值评估”让她感到不适，但那句“建立在真才实学上”的评价，却又精准戳中了她内心对周景明也同样存有的、源于技术者之间的佩服之情。
就在这时，Metis的注意力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像最精准的雷达锁定了优先级更高的目标，将她的视线从周景明身上移开，强行引向吧台最边缘、灯光最暗处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炭灰色高领羊绒衫，外面是一件未经熨烫却显得十分妥帖的深色亚麻休闲西装外套。侧脸线条冷硬如雕塑，鼻梁很高，薄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他独自一人，面前放着一杯威士忌，加冰，冰块折射着幽暗的光。
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周围的人群。目光低垂，落在吧台上一份摊开的文件上，眉头微锁，似乎遇到了棘手的难题。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杯壁，节奏稳定。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专注而强大的气场，像一块投入清水中的墨锭，缓慢而坚定地侵染着周围的空气。
【目标优先级高。】Metis快速做着判断，这次带上了近乎遇到挑战般的兴味，【决策层，压力显著，但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高度专注。值得接触。切入点：他正在攻克的问题。】
季珂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驱动着，径直走向吧台。她的步伐平稳而自信，腰背挺直，与平日的瑟缩判若两人。她在离男人两个座位的位置坐下。
“一杯拉弗格10年，加冰，谢谢。”季珂听见自己对调酒师说，声音沉稳，带着她绝不会有的、从容的磁性。
Metis在脑海中对季珂说，【强烈泥煤风味的艾雷岛威士忌，评估下你的感官反应。】
【我的感官反应难道不也是你的？】季珂忍不住回击，意识里带着一丝被操控的恼火。
调酒师点点头，转身准备。旁边的男人似乎被这略显特殊的点单吸引，从文件中抬起头，目光带着被打扰的淡淡不悦和一丝审视扫了过来。
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越发显得幽深，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季珂脸上时，锐利的审视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普通，外形普通，疲惫明显，但那双眼睛……透出一种与外表极不相称的、穿透性的冷静和洞悉感。
酒很快送上来。Metis没有看那个男人，只是操控着季珂端起酒杯，姿态放松，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男人手边那份文件露出的标题一角。
【跨境并购……风险对冲……策略……艾克斯集团案】，零散的英文词组在季珂的脑海中闪过，她意识到Metis在飞速思考。
沉默了几秒，Metis操控着季珂的声带，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旁边的人听见：“艾克斯的案子，对手在期权市场埋的雷，卡在伦敦下午盘波动率异常区。他们吃定了信息差和时间差。光盯着LIBOR远期曲线不够，得把他们可能利用的OTC清算漏洞也算进去，才能把尾部风险的对冲成本打下来。”
话音刚落，旁边那个男人敲击杯壁的手指瞬间停住了。他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季珂，惊讶、审视、以及棋逢对手般的警惕在他眼中交织。
“OTC清算漏洞？”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迫感，目光紧紧锁住季珂，“具体指什么？”
Metis这才操控着季珂缓缓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一些场外合约的抵押品规则和中央清算豁免条款之间，存在可以被利用的缝隙。结合波动率异常期的保证金追缴特点，可以构建一个更精准的压力测试模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杯酒的年份，内容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男人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故弄玄虚或投机的痕迹，但只看到一片沉静和笃定。
他沉默了几秒，眼神中的警惕未消，但那份被打扰的不悦已被浓厚的兴趣取代。“有点意思。这个问题确实比看起来更深。”他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更具压迫感的姿态，“怎么称呼？”
“季珂。”
“裴劭。”男人点了点头，报上名字，简洁有力。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沉默，空气中充满了无声的试探与评估，如同武林高手对招前谨慎的对峙。
爵士乐慵懒流淌。大约五分钟后，Metis操控着季珂抬手看了看腕表——一个廉价的时装表，动作自然流畅，并不在意旁边投来的视线。“时间不早，失陪了。”她站起身，没有多余的客套，只对男人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口，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在她经过男人身边时，一张名片，被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到了她面前的吧台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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