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途比宋丹九预想中艰难百倍。离了京畿的繁华,官道渐渐变得崎岖难行,最终完全消失在荒芜的旷野中。凛冽的北风卷着沙土,无情地拍打在他单薄的身上。每晚投宿时,他只能找到最破旧的驿馆。
“最后一间,十文钱。”
掌柜头也不抬,把铜灯往柜台上一推,灯火映出宋丹九腕上青紫的勒痕。
“我……只有七文。”
“七文?”掌柜嗤笑,朝门外黑雨扬声,“外头破庙不花钱,去那。”
丹九攥紧钱,转身。雨点砸得脸生疼,他却一步未停——再讲价,天就要亮了。
破庙供的是无头将军,泥塑胸腔里灌满夜风。丹九把湿袍拧了半盆水,架火折子。火舌刚舔上柴,庙门“砰”被风拍开。
“嘶——”
狼!三双绿眼,在门槛外来回踱步。丹九反手掏匕首,另一只手摸向怀里——火折只剩最后一根。
“就一根,赌不赌?”
他咬牙,吹燃,火光照出獠牙。狼群低吼,却不再逼近。双方僵持半盏茶,火星渐弱。
“滚!”丹九猛地把燃尽的火折掷向狼首,趁它们后退,冲上去抡起供案木板狂拍,“滚——!”
狼跑了,他腿一软,跪在无头将军脚边,大口喘气。
“抱歉,借您宝座一用。”
他把木板垫在膝下,对着泥塑拜了一拜——前世判官拜惯阴神,如今拜凡将,也算同僚。
干硬的饼子需要就着冷水才能下咽,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钻进来,让他整夜瑟瑟发抖。前世在地府虽清冷,却从未体会过这般刺入骨髓的寒冷和饥饿。他握紧怀中所剩无几的铜钱,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仙力尽失意味着什么——这具凡人之躯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更可怕的是沿途的危险。在走了三日后,官道彻底消失。宋丹九按樵夫指的方向抄近路,一入林,天便暗了。
“嗷——”
狼嚎未落,四周树丛齐动。丹九背贴枯树,匕首横胸,数绿点——至少五头。
“火折?”
——没了,昨夜用完。
“该死。”
狼群围成半弧,涎水滴落。丹九心一横,把匕首往掌心一划,血腥味瞬间炸开。
“来啊!先咬我,再被我咬!”
他抬手在空中虚画前世镇魂符,不知剩几分威。血珠甩出,竟在空气里凝出极淡的金纹。狼群一滞,为首巨狼后退半步。
就趁现在!丹九猛扑,一刀划在狼鼻尖。巨狼吃痛,掉头窜入林中,余狼跟随。
“呼……”
他瘫坐,才觉自己浑身汗透,掌心刀口深可见骨。撕下衣角草草缠住,自嘲一笑:
“鹿九啊鹿九,你也有靠血唬狼的一天。”
还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彻底迷失方向。他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浑身湿透,最终发起了高烧。昏沉中,他靠嚼食怀里干草硬扛过来。每一步都比想象中更加艰难,但他从未停下脚步:每当想要放弃时,眼前就会浮现父亲卧病在床的模样,这让他不得不继续向前。
“不能停……乌风藤还在北。”
他嚼一把湿透的甘草根,苦得反胃,却逼自己咽下去。雨夜里,他拖着一棵断枝当拐杖,一步一哆嗦往北挪。
“父亲……等我。”
不知过了几日,终于迎来了绿浪接天。
草原辽阔得看不到边际,天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
风吹过草浪发出沙沙声响,陌生的牧歌调子随风飘来。他站在高坡上,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牧民骑马经过,投来警惕的目光。宋丹九试图上前询问,却因为语言不通而无法交流。对方挥挥手,纵马离去,只留下他独自站在茫茫草原中。他只能凭着模糊的传闻往更深处走去。日头渐渐西斜,寒意再次袭来。
丹九见牧民成群经过便招手:
“劳驾!乌风藤——可知何处有?”
几人面面相觑,甩出一句契丹话,策马而去。
“乌——风——藤——”他比手画脚,双手作藤蔓状,再指自己腿,做痛苦状。
第二拨牧民摇头,远远绕开。
“药——”他喊得嗓子沙哑,只换来羊群回应的咩咩。
日头西沉,草尖镀金。丹九又饿又乏,一脚踩空,顺着坡滚下去,脚踝“咔”地一响。
“完了。”
他坐起,试拧脚踝——钻心痛,至少扭伤。
“喂,汉人小子!”
一个沙哑嗓音从坡顶飘来。丹九抬头,见一老牧民拄杖俯视。
“乌风藤?”老人用生硬的汉语重复。
丹九狂点头。
老牧民摆手:“南面,三百里,雪山。你——去不了。”指他脚,再指落日,“狼,夜出。”
丹九挣扎站起:“我能去。”
老人叹气,从怀里摸出一块干肉塞给他,又指来路:“回,宋地,活。”
“不回。”丹九把肉掰两半,一半递回去,“借我一把刀,我还你十把。”
老人愣住,半晌,哈哈笑,解下腰间短刀抛给他:“长生天,看你。”
他转身,羊群随他而去,铃声渐远。
宋丹九握紧那块肉,孤立无援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
天色越来越暗。突然,远处传来铃铛声,一群羊毫无征兆地从坡后涌出,宋丹九躲闪不及,被撞得踉跄后退。“让开!快让开!”他用汉语喊道,徒劳地挥着手。
混乱中,一只壮硕的公羊猛地顶在他腰侧。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一块硬物上,顿时天旋地转。
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庞逆着光俯下来,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带着惊疑。那人开口说了句什么,语调奇异而柔软,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你……宋人?”眼前少年用半生硬的汉语问。
丹九抓住这唯一听得懂的字,用尽最后力气:
“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颠簸中恢复了些许意识。感觉像是被安置在了什么交通工具上,耳边传来规律的“咯吱”声和羊群的低鸣。他想要睁眼,却觉得眼皮沉重如山。浑身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别动。”一个生硬的汉语声音响起,带着奇怪的口音,但勉强能听懂。一双有力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避免他因颠簸而滑落。宋丹九努力睁开一条眼缝,模糊间看见一个清瘦的侧影正专注地驾着车,扎得高高的马尾随着车辆的颠簸轻轻晃动。
那马尾少年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转过头来。逆光中,宋丹九只能看清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丹九嘶声:“水……”
少年解皮囊:“奶茶,温。”
奶咸混茶苦,滑过喉咙,丹九却觉得比琼浆更甘。几口下肚,人又昏沉。
“名字?”少年问。
“宋……丹九。”
“宋丹九。”少年学着,咬字怪异,却亮着眼睛笑,“我,苏和。”指自己鼻尖,又补一句,“阿——青。”
“苏……青?”
“阿青!”少年强调,似乎对这个汉名很坚持。
丹九牵了牵嘴角:“阿青,谢你。”
少年把一块老羊皮盖到他下巴,轻快地“嘘”了声,车外草风呼啸。
车轮停,帐帘掀。夕阳把阿青的侧影镀成金边,丹九第一次看清——
少年走路微跛,右腿使不上劲,却动作利落。他俯身,发梢扫过丹九脸颊,带青草味。
“到家。”
帐内小,却干净。角落煮着黑汁,滚出苦香。阿青端碗,吹了吹,自己先尝一口,递过去”
丹九接过,一口闷——苦得眉打结,仍笑:“甜。”
阿青被逗笑,露出兔牙。他弯腰替丹九解靴,碰到肿踝,“嘶”地倒吸气。
他比划,又转身翻箱,找出一团黑绿草药,放口里嚼烂,吐在手心,就要敷。
丹九尴尬:“我……自己来。”
“别动。”阿青瞪眼,少年音却带不容拒绝的柔,“你,伤。”
草药敷上,清凉透骨。丹九吸口气:
“乌风藤——你可知?”
阿青歪头:“乌风……藤?”重复几遍,恍然,“乌尔根。”指北方,又摇手,“远,冷,狼。你,伤,去——死。”
“我必须去。”丹九撑坐,“父亲等药。”
阿青盯他良久,突然起身,从木箱底摸出一张旧羊皮,摊在矮桌。上面用炭条画着简易地形——雪山、河、狼头标记。
“我带你去。”
“你?”丹九愣,“你腿——”
“”阿青拍右腿,笑得骄傲,“草原,我熟。你,路盲,死快。”
丹九喉头滚动,却听帐外马蹄急,人声嘈杂——
人声说的似乎是急促的契丹语。
“?????? ??????????!?????? ??????????!”粗犷男声传来。
阿青的脸色瞬间变了,那个温暖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恐惧,他快速地对宋丹九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眼神里满是警告,随即起身快步走向帐外。
帐帘落下前,宋丹九瞥见外面似乎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影,气氛陡然变得紧绷起来。他躺在榻上,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丹九贴帐壁,偷望——
三骑高头大马,为首壮汉腰悬弯刀,脸带刀疤。他甩缰绳,用契丹语吼,阿青回喊,声音发颤。刀疤男突然抬手,一把扯住阿青马尾,强迫他抬头。
丹九握拳,指节青白。他摸向枕边——短刀在,老人赠的。
“别。”阿青背对帐门,用汉语低喊,气音发飘。
刀疤男似听见,鹰眼扫向帐篷。丹九心一紧——
“宋人?”男人生硬的汉语比阿青更拗口,“出来!”
阿青挡路,被一把推开,跛脚踉跄。
帐帘掀,弯刀指鼻尖。丹九抬眼,平静对视:
“我是病人。”
“汉人,奸细?”刀疤男冷笑,刀背拍他脸颊。
丹九指自己肿脚:“奸细,能跑?”
男人目光游移,落在矮桌羊皮地图,瞳孔猛缩——那正是雪山狼区。
“图,哪来的?”他转向阿青,声音阴狠。
阿青咬唇,不语。
丹九深吸一口气,突然用契丹语,一字一顿:
“我,要,乌尔根。救,父。”
——那是阿青路上教他的,他背了一路。
刀疤男愣住,汉语回:“你父,宋将?”
丹九不答,只掏出一块铜牌——宋家军小校腰牌,临行前母亲塞给他防身。
男人指腹摩挲牌面,目光闪烁,似在权衡杀与不杀。
夜风卷草,铃声远,火塘“噼啪”炸出火星。
良久,刀疤男收刀,俯身,在丹九耳边低语:
“明日日出,带图,到黑水河。敢迟,杀你,杀他。”
他指阿青,转身翻马,三骑绝尘而去。
帐帘落下,阿青腿一软,坐倒。
“他们……是谁?”丹九问。
“坏。”阿青声音发抖,“图,他们,要。”
“你原本……也走这条道?”
阿青点头,又摇头:“我,只带路。他们,杀人。”他抬头,眼睛通红
丹九握紧拳,火纹在腕内隐隐灼痛, “去。”他哑声,“一起。”
阿青怔住:“你,伤——”
“伤不致命,拖延才致命。”丹九深吸,“明日出,黑水河。”
阿青望着他,忽然伸手,小指勾住他小指:“长生天,证。同去,同回。”
丹九回勾:“同去,同回。”
火塘光跳,两道影子投在帐壁,一跛一拐,却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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