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破,教坊司内一扫往日靡丽缠绵的丝竹之声,隐隐透出几分肃杀之气。
只因今日的舞艺考核不仅关乎众伶人的前程命运,更是京中权贵暗觅新宠、品评风流的盛会。不知前前后后有多少双眼睛暗中揣测,更不知一舞一曲之中,藏着多少暗流涌动。
德兴茶楼内,楼台上下早已宾客盈门,笑语喧阗间将这金粉之地推向一年中最为炽热的时刻。
远处,几名伶人正围在一处窃窃私语,兴奋难抑。
“听说了吗?宁王殿下今日亲临!”
“真的?那若能入他法眼,岂非一步登天?”
“宁王一向风流,府中不知养了多少舞乐歌伎,我看你可当不起这个家……”
后台,端着烟枪的周嬷嬷将一团衣物踢到了狄月的脚边。
“考核在即,还不速速把舞衣换上,莫要误了时辰!”
众伶人的窃窃私语中,狄月神色自若地蹲身拾起衣服,抖开一看——
这哪里是一件舞衣?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破洞和污渍。舞鞋更是惨不忍睹,鞋底几欲脱落,鞋面赫然破了一个大洞,简直是专为羞辱她而来。
狄月却只是垂眸淡淡道:“多谢嬷嬷。”
周嬷嬷还以为她已认命,冷哼一声得意地走了。四周的伶人纷纷侧目,唯有柳如烟一步窜出,故意拦在了狄月的身前。
她一身粉蓝色舞衣,眉心精心绘着时下流行的花钿。可怜一副花容月貌之姿,眼中却只有明晃晃的恶毒讥讽。
“狄妹妹,我看你的身姿,倒与这身被老鼠咬过的衣服极为相配啊。”
众人零星地嘲笑间,狄月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拂袖,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堆破烂重新裹好,绕过柳如烟,干脆利落地投入角落的泔水桶中。
她抬起眼,眸光清澈如寒潭秋水,开口却是一套连招迎面暴击:
“笑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又没人问你,你在这瞎叫什么呢?脑子这么笨就算了,偏偏还这么爱显眼,肝火这么旺,我看你还是多喝点丝瓜汤吧。”
即便某些词语柳如烟不甚理解,却也不可能听不出其中的鄙夷之意,几句下来就叫她憋得脸色通红。
“……你!”
狄月轻蔑地摆摆手:“有事说事,没事让路,天天占用我的时间是因为暗恋我吗?姐可是很忙的。”
“狄月,我告诉你!”柳如烟尖叫道:“编舞里早就没你的位置了,明天你就等着被卖到勾栏去吧!”
话罢,便气急败坏地跺脚离去。
有了柳如烟的先例,众人纷纷自退三步,不敢再上前招惹狄月。
狄月也不再理会她们,转身找到了角落里焦急张望的春杏。
“小月姐,你昨晚传信叫我准备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春杏压低嗓音,眼中满是担忧,“可这不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万一有个闪失……”
这些风险,狄月又何尝不知?可她只是轻轻拍了拍春杏的肩膀,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放心,我赌的不是运气。”
天道酬勤,前世在舞台上挥洒汗水的日日夜夜,是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狄月的存在。
此时,茶楼雅阁之内,熏香袅袅,青烟缭绕。
宁王萧钧燕遣退左右,闭目靠在金丝软枕之上,外面的嘈杂让他眉头紧皱。
许久,他才出声道:“何时结束?”
侍卫青锋规规矩矩地答道:“回殿下,舞试马上才开始。”
萧钧燕的眉头皱得更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拉上帘子,把书拿来。近日太子那边的动静如何?”
青锋低声道:“之前安插在宫中的耳目均被太子暗中剪除,如今只靠着淑妃娘娘那边传递消息。”
萧钧燕翻着手中书页:“还有亲人的,叫他们多给些银子以作抚慰。”
当朝皇帝年事已高,而九位皇子中太子势力独大,对其他各方势力频频打压。
去年萧钧燕出战东夷,就险些被太子毒计暗算致死。如今在他不受皇帝偏爱,只能隐忍蛰伏,在太子面前维系这幅沉溺声色的面皮。
然而,心存建功立业之志,却被困于虚与委蛇之间,无人得知萧钧燕的内心是多么的荒凉——
便如一炉滚烫的沸水浇在三尺厚雪之上,被硬生生磋磨消杀了一身的热血。
青锋却罕见地有些激动:“王爷,听说新来的柳姑娘身姿卓绝,今日半座楼的宾客恐怕都是冲她而来。”
“哦。”萧钧燕眼皮未动,语气如常:“美丽的皮囊不少有,但愿她不会让本王失望。”
话音未落,沉重的鼓声踏平了满场喧哗,铙钹锵然相击,似铁甲猛士挥戈相搏,寒光四溅。
萧钧燕翻书的手指蓦然一顿:“选曲……倒是很大胆。”
他让青锋挑起帘子,抬眼望向楼下。
磅礴曲调中,只见十余名伶人着粉色舞衣,如蝶翩跹登场。领舞者确实容姿色出众,身段袅娜,却叫萧钧燕暗自皱了皱眉。
正觉乏味之际,忽闻头顶传来一声轻响。
青锋还以为房梁上有刺客,正欲拔剑。萧钧燕却先一步看到,一道白色身影宛若惊鸿,竟自二楼房梁之上凌空跃下!
女子腰间只系一缕鲜红的绸带,在空中划出一道炙热的弧线,似降落人间的九天玄女,向着正下方的舞台盘旋缓降。
底下茶座上的宾客顿时发出阵惊呼,人人目光随她而动——
“砰”,狄月稳稳落于台上,单脚足尖轻点,手中长剑铮然出鞘,挽出一朵凌厉的剑花!
全场哗然,众人惊愕未定,旋即爆发出震天喝彩!
周嬷嬷见到竟是狄月,当即气得脸色铁青。可今日贵客云集,她万万不敢贸然叫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狄月一人在万众瞩目之下翩翩起舞,差点掰弯了手里的烟斗。
一袭素白的狄月在满台粉黛之中宛如雪山孤莲,凛然而不可直视。
狄月彻底摒弃原舞的柔弱谄媚之感,随着琵琶轮指急拨,弦上迸出杀伐之音,狄月旋身而舞,剑随身走,宛若游龙。
继而箫声呜咽,笛声清越,又似拨云见月。狄月绞腿起身,双臂渐展,闪烁的眸光似乎正在遥望背后的故乡。
宾客们仿佛被卷入了她的世界,那里战马嘶鸣,旌旗猎猎,云雷之间,万军俯首!
一旁呆若木鸡的柳如烟彻底被她压制住了所有的光芒,众人看着那闪亮的剑光纷纷不敢上前,唯有她仍不甘心,还在试图向前抢位,夺回演出的焦点。
然而狄月的剑势大开大合,无意间竟逼得柳如烟脚下一滑,惊呼着向台下仰倒!
就在她即将跌落舞台之时,一只有力的手臂倏然揽住她的腰肢,柳如烟不敢睁眼去看。
此时正逢乐曲结束,一切戛然而止!
几息静默之后,全场轰然沸腾——
“好!好一个剑舞!”
“堪称气势如虹,刚柔并济!”
“这是何等人物?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柳如烟这才悻悻地睁开眼,却不曾想自己正躲在狄月的怀中,对方清亮无比的眼神近在咫尺,与自己的轻轻一碰。
掌声、喝彩如潮水般涌来,鲜花漫天飞舞,尽数落在狄月的身侧。她调出系统界面,惊喜地发现一场表演,竟足足叫她赚取了120点喜爱值!
然而她还是心有余悸,望向柳如烟道:“刀剑不长眼,你碰瓷啊?”
她虽厌恶柳如烟的恶毒,却从未想过要真的伤害她。谁知道柳如烟闻言不仅没有反唇相讥,倒是脸色一红,猛地推开她跑了。
狄月更加摸不着头脑,眼下掌声经久不散,只能先顾着继续含笑盈拜。
起身时,狄月的视野上方忽而闪过一点金光,她本能伸手捧住,掌心一沉。
起头看去,竟是一朵金光灿灿的芍药,花瓣细节纤毫毕现,在灯火下流转着璀璨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只是当她再度抬头望去,人群熙熙攘攘,却分辨不出这朵金芍药出自谁的手笔。
雅阁之内,萧钧燕缓缓收手,那双常年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他唇角微扬,低声呢喃:“确实与众不同,若非时运不济,本王倒真想引为知己。”
墨玉般的瞳孔中倒映着楼下捧花张望的少女,萧钧燕忽然勾起一个浅淡的笑。
“青锋,父皇喜爱舞乐,将她安插入宫,你觉得如何?”
青锋如临大敌,立刻道:“在下不敢妄言,只是……”
萧钧燕撑着下颌,阴森森地一笑:“可惜吗?红颜自古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下一关她若能过得去,便开恩给她家中多备些金银吧。”
青锋应了一声,不敢抬头,直到男人的衣角从身侧飘然而去,才警觉背后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这一舞技惊四座,几位权贵府邸的管事按捺不住,纷纷围拢至周嬷嬷身旁,探问能否延请这位狄姑娘赴府献艺。
周嬷嬷连声应承,面上却是皮笑肉不笑。
她哪能想到,平常畏畏缩缩的狄月竟有如此能力,万一以后真叫这丫头日后得势,不知会如何清算与自己的旧怨。
还有那一桩与狄轻舟密谋的交易……倘若被这心思缜密的丫头窥见蛛丝马迹,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绝不能让她再顺风顺水地风光下去了!
晚间,周嬷嬷亲自将狄月唤入房中,一见面就亲切拉过她的手,仿佛从前那个动辄抽鞭子、打手板的刻薄妇人从未存在过。
“月儿啊,你今日争了大光,正好眼下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保管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时机!”
狄月也不急着表态,只是噙着笑细细聆听。
“醉仙楼开业,下帖子点名要我们三日后去堂会献曲。座上宾客非富即贵,多么难得!”
周嬷嬷叹息一声,语气一转:“只是不巧,张乐师昨日告假回乡探亲,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我看你今日表现非凡,不如这次排演,就交由你总领如何?”
狄月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三日之内,没有编曲辅助,要排出一出能登大雅之堂的新曲子?一旦演出失败,周嬷嬷便可轻易将所有罪责在她身上推得一干二净。
老太婆的算盘珠子都快蹦到她的脸上了!可眼下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在狭缝中谋求一丝喘息之机。
狄月微微一笑,眸光在烛火下清亮狡黠:“承蒙嬷嬷厚爱,晚辈自当竭尽全力……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周嬷嬷明显一怔,强压心头不悦道:“你说来听听。”
“其一,既由我总领,那所有参与演出的姐妹,从选曲到排练一切皆须听我调度,任何人包括您都不得干预。”
“其二,”狄月娓娓道来:“排演辛苦,厨房需按照我的要求为姐妹们按时提供足量饭食,荤素搭配,不得克扣,再另派几名杂役专司茶水与后勤。”
周嬷嬷听得眼皮一跳,觉得这丫头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反了天了!
可为了见到她三日后跌落谷底的惨败,也只好咬牙切齿地点头:“好,都依你!可如果丢了我们教坊司的面子,狄月,我拿你是问!”
得令之后,狄月的行动雷厉风行。
第二天,她立刻召集教坊司所有未被指派任务的伶人齐聚院中。
乐堂前,阳光洒落青砖,泛起淡淡暖意,脂粉的香气在空气中涌动。
伶人们窃窃私语,望向狄月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试探与好奇。经此一舞,狄月已经成了新人里的名人,众人都盼望着能够被她选上,一步登天。
与此相反,往日咋咋呼呼的柳如烟却一反常态独自站在末尾。她欺负狄月已久,众人皆在心里等着看她如何被狄月报复的好戏。
狄月对此一概不知,她正拿着名单挨个考察候选们的嗓音资质。
最终,她一一筛选出五位精通曲艺的伶人,被点到名字的人无不喜形于色。
“……最后一个,”狄月略过无数双翘首以盼的眼神,一字一句地宣布道:“柳如烟。”
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整个院子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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