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包铁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的“嘎吱——哐当”声响,如同命运之神敲响的闷鼓,在陈熹心头重重一击,余音震颤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双手稳稳捧着那个髹漆斑驳的木制托盘,上面端放着象征金城郡最高权力的鎏银太守印信,以及一卷用工整隶书写就、言辞卑屈的降表。她的指尖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僵硬。
这不仅是因为紧张,更是因为她必须确保在关键时刻,这“道具”绝不会因颤抖或意外而脱手。
凛冽的朔风吹拂着她身上粗糙的素色麻布孝服,衣袂翻飞,那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在苍茫暮色、尸骸枕藉的战场废墟映衬下,脆弱得如同即将投入烈焰的纸鸢,下一刻便会被这残酷乱世彻底撕碎。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如同实质的针刺,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背上、脸上——有城外叛军阵列中那些混杂着贪婪、残忍、好奇与淫邪的注视,如同打量待宰的羔羊。
有身后金城残破垛口后,守军兄弟们紧张到几乎屏息的凝视,目光中饱含着担忧、期盼与决绝的托付。
更有紧随其后、垂首敛目的十名敢死士们,那压抑却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十张拉满的弓弦,随时准备爆发出致命一击。胃里依旧在翻腾,一种生理性的恶心感挥之不去,冰冷的恐惧如附骨之疽,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
这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即将亲手终结一个生命,一个活生生的拥有庞大权势的枭雄。
那些以弱胜强、以命搏命的案例——专诸刺王僚,鱼藏剑的决绝;聂政刺侠累,白虹贯日的惨烈;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的悲壮——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交织。
一步,两步,三步……她刻意放慢着脚步,每一步都踏得沉稳,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这既是为了平复如擂鼓般的心跳,调整呼吸至最佳状态,也是为了利用这短暂的行进过程,不动声色地观察叛军前沿的布防细节、主要将领的大致位置,以及他们脸上的神情。
北宫伯玉及其核心亲卫所在的中军位置,经过数次前移后,依旧巧妙地停留在城头守军常规弓弩的有效射程边缘之外。这个细节让她心中一凛。
此人虽以骄横悍勇著称,却并非全然无脑的莽夫,内心深处仍保留着一丝属于老行伍的谨慎。
端坐于一批神骏河西健马之上的北宫伯玉,正以一种猫戏老鼠般的饶有兴致目光,打量着这个一步步从死亡之城走向他的小女孩。
他身材极为魁梧,即使端坐马背也如铁塔般雄壮,满脸虬髯如同钢针般戟张,一双豹眼中闪烁着胜券在握、睥睨一切的轻蔑与得意。眼前这场景——堂堂大汉边郡太守的嫡女,亲自捧着印信降表,匍匐于他的马蹄之前——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与征服欲,这比单纯攻破城池更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
“哦?哈哈哈!”他洪亮如钟的声音在空旷寂寥的阵前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金城无人耶?竟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来献降?陈懿死则死矣,却连个体面的降使都派不出了吗?”
这番刻意羞辱的言语,立刻引得周围叛军阵中爆发出阵阵粗野放肆的哄笑,各种污言秽语夹杂其间,声浪几乎要掀翻暮色。
在距离北宫伯玉约三十步处——这是一个经过陈熹、尹会、陈戬三人反复推敲、精心计算过的距离。
既不会因过于靠近而立刻引发对方亲卫的过度警惕和拦截,又能保证在行动发起时,有机会在数息内快速接近核心目标——两名膀大腰圆、手持环首刀的叛军士兵交叉兵器,面无表情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陈熹依着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礼节,顺势屈膝,缓缓跪倒在冰冷坚硬、混合着血污与泥泞的冻土之上。
她将手中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双臂因紧张和寒冷的共同作用而微微颤抖,用刻意伪装的、带着浓重哭腔和恐惧颤音的高声说道:“罪……罪臣之女陈熹,泣血顿首,代……代亡父及金城全城军民,向将军请降!金城……金城已力竭粮尽,实……实无力再抗天兵!愿……愿奉将军为主,献城……献城以降!唯求将军……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开……开恩,饶……饶满城数万老弱妇孺性命!”
言辞凄切,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将一个吓破了胆、只为乞活的小女孩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宽大的素色袖袍之内,那柄淬了乌头剧毒、刃口泛着幽蓝光泽的短刃,正紧贴着她纤细的手腕内侧,被特制的皮套牢牢固定。冰冷的金属触感不断刺激着她的皮肤,提醒着她此行真正的目的。
她年纪幼小,身量未足,此刻又卑微地跪在地上,而北宫伯玉高踞马背。他若要亲手接过那方象征着权力移交的太守印信,除非是命令她站起来奉上——但以他此刻志得意满、极度骄横的心态,绝不屑于在一个“吓破了胆”的小女孩面前做出任何可能被视为“谨慎”或“让步”的举动,那会有损他刚刚建立的“胜利者”威严。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陈熹在心中冷静地分析着对方的心理轨迹。
果然,一切如同剧本般上演。
北宫伯玉志得意满,环顾左右亲信将领,朗声笑道,声震四野:“儿郎们且看!这便是所谓的天朝贵胄,汉家官吏!平素里道貌岸然,实则尽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要了,让个女娃来顶缸!哈哈哈哈!”
他催动胯下战马,马蹄嘚嘚,缓缓上前几步,并未下马,只是以一种绝对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跪在泥泞中的陈熹。
他那锐利而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先是在那方工艺精湛、代表着朝廷正朔的银印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贪婪,又扫过那卷或许记载着屈辱文字的降表,最后,落在了陈熹低垂的、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显得无比脆弱白皙的脖颈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摧毁的易碎品。
“小娃娃,倒算识趣,比你那不识时务的死鬼老爹聪明几分……”他嗤笑着,带着施舍般的语气,终于,庞大的身躯微微一动,利落地翻身下马!
这个动作,让陈熹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他并未完全弯腰,只是微微俯身,伸出那只戴着皮套、骨节粗大的右手,欲去抓取托盘中那方他觊觎已久的太守印信。
这个动作模式完全在陈熹的预料之中——北宫伯玉既要亲手接过这份最具象征意义的战利品,以满足内心的征服欲,又自恃勇力,绝不相信一个跪地乞活的小女孩能有什么威胁,其俯身的角度和幅度,正好将他颈部的要害暴露在一个极其危险的、便于攻击的位置!
就在他粗壮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凉印信的刹那——
陈熹一直低垂、显得无比顺从惶恐的头颅猛然抬起!那双原本蓄满泪水、写满恐惧的眸子,此刻再无半分柔弱,只剩下冰封般的杀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一直紧贴腕部的短刃,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了致命的獠牙,从袖中疾射而出!不是刺向他伸出的、可能带有护具的手臂,也不是刺向可能被重甲保护的胸腹,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精准无比地直取他因俯身而暴露出的、仅覆有一层轻薄皮革护颈的咽喉要害!
这个目标的选择,堪称刁钻狠辣到了极致!咽喉,是呼吸与血液流通的要冲,防护相对薄弱,且一旦受损,瞬间便能瓦解对方的反抗与呼救能力。
前世零星了解过的人体解剖学知识,指引着她做出了最致命的选择。
一切都发生在不及瞬目的刹那!快得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反应极限!
北宫伯玉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未完全凝固,瞳孔中刚刚映出那道疾闪而来的幽蓝寒光!他根本没想到这个看似已经吓破了胆、只知哭泣乞怜的小女孩,竟敢暴起发难!更没想到她的攻击目标如此精准、角度如此刁钻、速度如此迅猛!长期连胜积累的傲慢,接受投降时志得意满的松懈,以及对“弱者”根深蒂固的轻视,让他在这一刻的反应慢了何止一拍!
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格挡,想要后退,想要怒吼示警——但所有的念头都被喉间传来的、一阵极其短暂而尖锐的冰凉刺痛所打断!这正是陈熹赌上性命所押注的、对方那因骄横而必然存在的致命疏忽!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刃割裂软组织的声响!淬毒的短刃精准无比地划开了他的喉管与部分颈动脉!
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喷泉,瞬间激射而出,溅了猝不及防的陈熹满头满脸!
那温热的、粘稠的触感,以及扑面而来的浓烈血腥味,让她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几乎当场呕吐出来。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和动作的连贯,手腕甚至下意识地用力,确保创口足够深、足够致命!
“呃……嗬……嗬……”北宫伯玉一双豹眼瞬间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愕、无法理解的茫然、滔天的愤怒以及一种“怎么可能”的难以置信!
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喷涌鲜血的喉咙,庞大的身躯因为剧痛、窒息和迅速蔓延的毒素而剧烈地摇晃、抽搐,想要发出怒吼,却只能从破裂的气管中挤出如同破风箱般的、令人牙酸的嗬嗬声。他那如同铁塔般的身躯踉跄着,最终带着巨大的、不甘的轰响,一头栽倒在冰冷的、被他视为征服之地的泥土上,四肢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那双兀自圆睁的、凝固着惊怒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在向命运发出无声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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