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厢摇摇晃晃，许栩拿着打印好的简历，脑子里出现的是当年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母校做演讲的那个人。
他站在台上，一件简单的白T恤，却让他穿出了一种高级感，时隔六年依旧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
声音清朗，他说：“技术不是制造壁垒，而是为了拆除高墙。”
为了离他近一点，英语专业的她拼了命地蹭计算机专业和设计专业的课程，泡图书馆学高数和编程，去啃图形和建模，基本上什么都去涉猎一点。
海伦凯勒不分昼夜，像一块海绵吮吸着知识的甘霖，以至小小的指头都磨出了血。许栩虽然没有磨出血，但也差不多了。
本科四年需要修满总学分是177分，这样一来许栩从大一到大四基本没有一天空闲，简直就是一颗陀螺，无时无刻不在高速旋转。
她一六八的身高，本科期间稳稳维持在了九十斤，用许一成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你现在就跟只蚱蜢一样。”
四年苦修，换来一个CGAC校园组铜奖和一份投给Heart-B公司的简历。
这是陈为舟一手创立的、属于他的王国。
滨江国际十层，Heart-B总部，一号面试间。
室内冷风开得很足，吹得人手脚起一身冷汗。
“你没有科班出身的技术背景，怎么证明能够胜任UI开发？”
坐在中间的负责人合上手中的文件，双手环绕在胸，懒懒地靠在座椅靠背，带着一股漫不经心。
许栩挺直了背，目光坚定：“凭理解用户。我的作品集有三个案例：为老人优化视觉布局，简化玩家操作路径，以及——”
她深吸一口气，“参考无障碍标准设计的手势交互反馈。”
她详细解释了设计理念，还想继续，被女人打断。
“很多人来面试时，会把关注聋哑群体当做一种加分项。我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的在意，是真的懂他们的难，还是只是觉得正确？”
“我有一个朋友，三年级之后就听不见了。我们以前会一起玩游戏，她打字比谁都快，但每次遇到遇到听声音的任务，比如辨别NPC脚步声，她就只能蹲在旁边看我玩。
游戏不该有走不进的地方。”
许栩咽了咽口水，喉咙有些疼。再次提到向之遥还是会感到很难过。明明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却因为生理上的缺陷，受到莫名的歧视和恶意。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切实见过那些渴望。他们也想在游戏里当英雄，交朋友，而我们刚好也有机会，把那些‘走不进的地方’变成他们也能自由奔跑的路。”
“这不仅仅是同情，而是知道：游戏的意义，是让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正如‘技术不是制造壁垒，而是为了拆除高墙’。”
六年前讲台上的男声和六年后面试席上的女声，在这一刻，穿越时空，重合。
三位面试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一直没出声的男人微微挑眉，笑着开口：“最后一个问题，你选我们公司，有没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老板……陈为舟？”
许栩的眼睛霎时间瞪得溜圆，单是听到这三个字都让她心跳加速。
她犹豫片刻，随后坦诚道：“我确实一直非常钦佩陈总，也看过有关他的很多访谈，我非常希望能够拥有与他共事、向他学习的机会！”
“陈总，瞧瞧又是一个为了你来的。”男人朝许栩身后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着熟稔的打趣，而后整个一号面试间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
许栩呼吸一滞，血液迅速涌向头顶又急速褪去。
她僵硬地转过头，只见大门旁，不知何时悄然倚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陈为舟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闲适地斜靠在墙壁上，目光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
上一次见到他真人，还是三年前在学校匆匆一瞥，彼时的他正和一个老教师握手谈笑。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帅气，穿得很随意，连帽卫衣加牛仔裤，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公司的老板。
进入社会只是让他在时间的沉淀下再增添一抹成熟，更加吸引人。
只不过那时候的陈为舟看着没有现在这么尖锐，有人和他打招呼也会微笑着回应。
但现在的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气，黑漆漆的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望过来。
没有从上到下的扫视，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单单那一双眼睛，许栩就已经喘不过气。
纵使全场只有他没有着正装，许栩觉得此刻自己在他眼里就是拍卖台上的待估品，外表包装得精美，在懂行的人眼里就是个幼稚的假装成熟的废物，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懂。
刚才坐在中间的负责人正准备起身让开，被陈为舟一个手势压了回去。
他也没有理会左侧男人那句“又一个为了你来的”打趣，径直走向了在他出现就立马添上的位置，动作随意地像在食堂，只要有一个空位就行。
该说不说呢，有的人天生就自带光环，不是最中心的位置，但场上形式已经变了，周围的关注和气场都向边缘的陈为舟汇聚。
他没有抬头，拿过桌上的平板，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滑动，“你们继续。”
许栩心口微微发麻，手心沁出了汗，她知道对方正在看自己的作品集。
“船长，你来吧，我们差不多了。”刚才的女士侧过头小声道。
“许栩。”陈为舟开口，声音平稳，是陈述句。
“是的。”许栩努力挺起自己的脊背，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幸好有桌子的遮挡，不然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双手正死死扣着椅面，就像是一颗气球要悬浮升空，必须得固定住。
“为什么选择UI开发，而不是利用你的英语优势去选择更对口的工作？”
许栩当然有自己的私心，她半路出家，又不是天才，仅仅是用Unity学界面搭建就用了两周，更别说后期临摹热门手游UI的背包界面，相对于后端开发和引擎开发，UI开发是她能进入HB的最好的、最现实的选择了。
微颤的双手重新回到膝盖，指尖蜷了蜷，她迎上对方的视线，鼓起勇气。
“因为以前有一个人说‘他要做的是让游戏无障碍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落地’。”
她的声音轻快了些，却在触及陈为舟皱起的眉头时，声音低了下去。
“运营能让更多人知道游戏，本地化能让更多人看懂故事，但要让更多人能够真正走进来，界面本身就得成为他们的语言。”
“愿意为海外测试反馈加班吗？”男人继续询问。
许栩的眼睛亮了亮，自己的本科知识能用进工作中是她一直追求的事情，就算当初是为了陈为舟主动学习编程、代码，学着去玩游戏，但她始终感谢英语，带她认识广阔的天地，让她面对新事物更加包容。
“愿意！语言和文化本就是UI的一部分。能用英语帮团队把好关，再把需求衔接到设计里，对我来说是双倍的价值！”
许是女孩的语气太过雀跃，太过真诚，旁边三个人都悄悄避开视线，或是摸了摸鼻头，或是喝了口水，总之没正眼对上许栩。
许栩看到陈为舟嘴角上扬，还欣然自得，紧攥裤腿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简历里写自学三年代码，但——”
陈为舟抬眼，食指敲了敲平板，发出轻微响动，“这个交互逻辑，明显用了原生JS的过时写法，你能现在用React重写这段逻辑吗？”
“还是说，”他身体微微前倾，“你只会看，不会写。”
“想拆高墙，有锤子了吗？”
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砸进许栩心口，手心瞬间变得又冷又黏，她低头，看到了黑色大理石桌面映照出的自己苍白的脸。
转移焦点，转移焦点，许栩，别慌。
她掐着裤缝，努力解释着自己优先考虑用户习惯，承认框架学习不足……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空旷的面试间落针可闻，许栩声音发着颤，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但她不敢动。
陈为舟没说话，整个人陷在办公椅里，指尖转动着pencil，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
眼见着面试间气氛越来越僵，女士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捅了捅中间的男人。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陈为舟身边那个男人咳嗽了几声。
“咳咳，其实技术迭代快，框架选择也看具体场景，我们更在意的也是解决问题的思路，代码细节后面再聊，对吧？咳咳咳，哈哈。”
干笑声尤为突兀。
陈为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笔尖戳向屏幕，“还有这个icon，辨识度差，和竞品太像。”
“我——”
他没有继续等许栩回答，抬起手腕，而后转向中间的男人，“时间到了，后续你负责。”
甚至没有再看许栩一眼，起身径直走向门口。
她是撑着自己站起来，机械地和面试官道谢又道别，因为腿肚发软。
接过面试官递来的名片，许栩的指尖还是冰冰凉凉，就这么像提线木偶一样，走出那个房间。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走廊里温暖的空气涌来，反而让她一阵晕眩。心脏还在狂跳，震得耳膜生疼。
虽然HR说她表现得不错，等通知就行，但许栩还是觉得很难堪。
只要一想到陈为舟那个眼神，大脑就是一片空白，无法呼吸。
“船长，我咋觉得你现在被腌入味了呢？资本家的铜臭味！”
刚在卫生间用冷水拍过脸，人稍微清醒了的许栩立刻就听出来了，是刚才那个坐在左边的男人。
下一秒，又是一道熟悉的男声。
“怎么，那你来发工资？”
许栩迈开步子，正要张开嘴出于礼貌打个招呼，就被男人下一句话浇得透心凉。
“少来，你不就仗着人家小姑娘单纯，不懂人心险恶，还面向海外市场，”周森伟撇了撇嘴，阴阳怪气道，“就是想当复合型人才往死里薅，省你那点翻译外包钱！”
“是又怎么样？”
他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点点鼻音，松松懒懒的。前面在会见室还听得不太真切，现在离得近，许栩听得很清楚，他感冒了。
她有商务英语的选修，也学过企业文化。企业管理无非两种模式，压榨和激励。
她知道作为老板肯定都会更关注利益，她对他来说就是纯粹的工具人，是可替换的生产要素。
所以乍一听到陈为舟直白的承认，心里除了一丝丝不舒服，倒也没有想象中难以接受。
不过，许栩靠在冰凉的瓷砖墙，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陈为舟和六年前的陈为舟差别很大。
记忆力那个人出现了偏差。
又隔了好一会，外面彻底没了声音，许栩才慢慢走出卫生间，穿过寂静的长廊，来到了电梯口。
好巧不巧，赶上了打工人干饭时间。Heart-B虽然规模不像国内那几个顶尖大厂，一个总部就占两百多万平房米，四万名员工，但也在杭市占了一层四千多平米的办公区，有将近两百多名员工。
又因为处在十楼，大家都等着电梯。
周围的人都嬉笑着和身边的同事热聊，唯有许栩一个人，还穿着正装，格格不入。
她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嘈杂人声中，仿佛一道无形的丝线牵引，她下意识抬起头。
是陈为舟，正被还是刚才那个面试官勾着肩膀，朝这边走来。她听到周围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还有人打开了照相机。
有女孩子更主动，直接大喊了声“船长”，带动了接二连三的船长，此起彼伏。
整个电梯口变成了一搜海上航船，大家都是水手，只有陈为舟，是那个掌舵的。
两人越来越近，许栩能看到陈为舟面无表情地点头。
没有理由，直觉告诉许栩，他现在挺高兴的，至少比刚才在面试间那种假笑更发自肺腑，更真诚。
在陈为舟视线转向这边的刹那，许栩抓了抓头发，藏进了三个男性组成的团体背后，娇小的身躯完完全全被遮挡住，视线却通过缝隙一直追随着他。
在跨入专用电梯的前一秒，许是察觉到什么，陈为舟顿了一下，转头，只有三个技术部的大汉突出的引人注目，其余什么也没看见。
“看啥呢？走啊，有专用梯不坐，什么时候你陈为舟也平易近人，开始体察民情了？”
原本她还在担心对方如果也等电梯，说不定就会和她碰到，但看到中途突然转了方向，她就知道自己太无知了。
老板怎么可能没有专用电梯？
许栩摇了摇头，跟着一波人流进入了到达的电梯，因而也就错过了陈为舟的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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