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陆议驻守在海昌的日子,孙戎一直都在府上学着打理家务,成为一个女主人。以前在将军府的时候,管家早就安排好一切,孙戎本也就清俭,很少在吃穿用度上花费心思。如今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她也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和陆议之间那样简单的相处方式。他和她,每天都会恭敬地给对方问安,她会温柔地送他出门,然后处理陆府的家务事,亲自操持农活。而他则经常是早出晚归。他似乎一直是那么忙碌,偶尔听他的亲兵提起,他几乎每天早早地去操练兵士,然后检查海昌各处的防务,过了午饭就回衙门处理当地政务。孙权给的赏赐,他从来都是分给手下人的遗属,或者是给那些伤兵,有时候还会解囊帮助当地百姓。他丝毫也不会担心因为开仓或是救济贫民而带来的流言蜚语,他从来只做他认为他该做的事,至于他人嘴里的评价,他并不在意。也因为如此,当地人都喜欢这个校尉,府衙门口也总是有当地百姓拿着自己种的蔬菜粮食来送给他。他们说,这都是因为陆校尉对每个人都好。每当听到这些,孙戎总是开心地笑着,叔父说的没错,她嫁的这个人,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是啊,他对她,始终是缺少那份夫妻之间的情爱。在她眼里,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很好的县官,他对百姓和军士都很好,他也对自己很好。可唯独,他对自己的好,完全不像是一个丈夫对待夫人那般。那种好,仿佛一直带着戒备,是一项必须做好的任务,仅仅是因为孙戎地位和身份的不得已而为之。孙戎常常在心里不断地疑惑,如果自己不姓孙,她同陆议是不是会更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陆议每天回家以后,都会在书房处理当日的县衙政务,通常都会到深夜,累了便会直接在书房睡下。孙戎经常躲在走廊的拐角,透过那扇小窗,远远望着他。幽幽的灯光下,他认真处理事务的样子,就好像一幅隽永的画,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欣慰,时而微怒,他的每一个神情,都能被孙戎捕捉到。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个有些少言温吞的人,好像已经悄悄走进了孙戎的心,生出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这情愫在她的心里慢慢地扎根、破土、发芽。孙戎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钟情”,因为她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情感。只是这情愫陌生却又来势汹汹,在心中燃起一把火,却又无法向外排解。孙戎觉得很是苦恼,既无法确定她自己的心意,也没法确定他的心意。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的复杂。孙戎很想读懂,却怎么也没有头绪。
三年了,小院中孙戎种下的那些花,如今都已经长出了小小的花苞。
可是他的心,何时才能为自己而开呢?
书房的灯熄了。他又在书房睡下了。孙戎立在那里,料峭的夜风吹起她的长发,那个瞬间,她似是决定了什么。
她不想再等待,也不想再沉默。她很想让陆议了解自己的心意。
“伯言,我想,给你一样东西。”这天夜里,孙戎鼓起勇气,握着拳头,走进了陆议的书房。
陆议正站在书架前,回过头,温柔地问道:“是什么?”他的语气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平和没有起伏,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情。
孙戎的心里突然有一些怯意,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向前走这一步。明明立定的决心,却在听到陆议声音的瞬间,仿佛片刻就要土崩瓦解。
她踌躇了片刻,还是站定在陆议身前一步的位置,望了一眼陆议,仿佛在给自己鼓劲,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后,慢慢说道:“有些话,我有些不敢说不出来,所以我写在竹简上了……我很希望你知道。”孙戎的双手此时背在身后,牢牢地抓着一根竹简。
她猝地上前一步,把竹简翻了面,抓起陆议的手腕,放在了陆议的手上。此刻,她的脸通红滚烫,竟透出了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的娇艳之色。
陆议怔了一瞬,便把竹简翻了过来。
那根竹简上,孙戎工工整整地写下了“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沉默,就如当年的新婚之夜,空气似乎都凝结住。
陆议有些惊讶地盯着那根竹简,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孙戎便抢先开了口。
“算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回答我。我什么都知道。我本就不是要什么答复,只是很想你知道我的心情罢了。如果不说出来,我会一直很难受。我看到你书房盒子里的那些悼文还有那只木雕了。抱歉,我不该去未经你的同意就是翻你的东西。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我答应你,我以后绝不会这样做了。你不用给我任何答复……真的不用……”孙戎低着头,不敢去看陆议的眼睛,因为她很怕他的眼神里什么情愫都没有,很怕陆议说出那个自己设想过无数次的答案。
“我说完了,这便走了。伯言处理完军务就早点歇息吧,要保重身体,对自己好一点。”孙戎的声音有些伤感,眼睛里明明已经含着眼泪,脸上却还用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孙戎说完,便夺门而出,留下陆议一个人久久呆立在那里。
待陆议回过神来,又望了一眼那根竹简,竟轻轻笑了起来。
这傻姑娘。
孙戎一脸羞愤地跑回自己的屋子。原来自己竟是这么不矜持,居然做了这么丢脸的事,居然还这么不羞不臊地追问那个人。孙戎此时真恨不得扇自己十几个巴掌。
她有点赌气地坐在床边,不停地叹着气。左思右想,不如回建业吧,回去看望一下姑姑也好,留在这里,以后要如何面对他。明明知道他的心里还在思念他的发妻,自己的存在是那样的多余。想着想着,孙戎便起身,开始动手收拾行装。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陆议此时就在站在卧室门口,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夫人收拾行装是要去哪里?”陆议有点戏谑地问着。
孙戎一惊,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又撇过头去,“回建业,我……我有些住不习惯。我想回家了,我要回去看望姑姑和二叔。”
“是真的要回去么?”陆议用他很少有过的轻松的口吻问着。
“是啊,我是真的要回去。不回去,难道还要留在这里丢人么……”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最后,连孙戎自己都已经听不到了。
“夫人要回去看望主上,我自然不会阻挠。不过,夫人可否听我说完一些话之后再做决定?”陆议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孙戎的身边,温柔地望着她。
孙戎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你说吧,我在听。”
“夫人大约知道,我从小就没了父母,是叔祖父抚养我长大。叔祖虽是我的祖父辈,但却将我视如己出,待如亲子,他教我识字读书,教我武艺骑射。我本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在叔祖的庇护下长大,然後出仕,便可以报答叔祖,不辱门楣。可是我十岁那年,你的父亲率兵攻来庐江,这一切都被打碎了。庐江郡治被围了一年多,叔祖孤军作战,眼看就要兵败。无奈之下,他将当时在庐江的陆家的老幼妇孺托付于我和阿儁,希望我们能带领族人回到吴郡。我们用尽全力,可还是没能保全族人,百余口家人,等回到吴郡的时候,已经亡了大半。而没过多久,庐江那边就传来叔祖兵败病逝任上的噩耗。那个时候,我很是埋怨你父亲,如果不是他助纣为虐,对抗朝廷,围攻庐江,叔祖和我们陆家人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是,那个时候陆家没了家主,已经家道中落,没有人愿意出来保全我们。我知道,如果我还想要保护陆家的人,我就只能深自韬晦,待有时机,可以再兴陆家。于是,我回到吴郡后,便闭门读书。可是,这样终究还是无法许给陆家一个安稳的将来。叔祖母告诉我,唯有联络吴郡其他的大家族,我们家才能多一分保全的可能。恰好那个时候,我的夫人出现了,也就是你读到的诗文里提及的女子。她是我的父亲在我儿时为我定下的姻亲。那个时候,我们都是无依无靠的人,只能两个人互相依偎。她与我夫妻缘浅,相处不过五载。可我这一生都会感激她。在陆家最困难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嫁给我,同我成婚后,为我打理这个家,孝敬长辈,一直默默地支持我。她生下延儿后,身体就一直很不好,却从不肯向我多言。是她让我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在外任职。她于我,于陆家有厚恩,这份恩情,我此生已经难以报答。可是,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无法在她身边,甚至到最后,连她留下的孩子,都没能照顾好。我对她,是深深的歉疚和感激,还有一份此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你看到的那些悼文,都是以往每年她的生死祭日,我为她而写的。我想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她,不要忘记她为了我还有陆家所做的一切,无论以后过去多少年,我都会为她作铭写诗。这些,我都不想对你隐瞒。她过世后八年,我都没有再婚娶过,直到孙将军这次赐婚。本来我是想要婉拒与你的婚事。可是,我最终没有这么做。庐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也仕孙家那么多年了。也许,这是一个彻底化解当年结怨的好机会,也是一个让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所以,我接受了赐婚。你为我所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我眼下确实不知如何回应你写在竹简上的诗,但我想要告诉你,从你嫁给我的那日起,我陆议此后的人生只有你一个妻,直到白首不离不弃。“
孙戎看着陆议,相视无言。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了这么多的话,而每一句都沉沉地落在她的心头。此刻之前,她想过很多种答案,可却没有一种坦荡如此。陆议仿佛看透她所思所想,把她所有的疑惑和不安都一扫而空。
她突然就哭了,压抑了很久的情绪,一瞬间都倾泻而出。
这次换陆议一下子乱了方寸,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轻轻抬起她的手,“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察觉的,就不会让你委屈了那么久。”
孙戎听到便哭得更厉害了。陆议轻轻地试探着揽住她的肩,慢慢地拍着她的背。可却被孙戎紧紧地抱住腰,陆议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露出了笑意。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平静。在外人看来,陆议和孙戎依旧是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可是,这时,不再只是简单的相敬如宾,而是心紧紧地靠在了一起,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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