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的春天已经到了,天气又暖和了一些。陆儁的身体似乎也有所恢复,气色比先前好了不少,陆议一直悬着的心也稍微能放下些。
从庐江回到吴县已经小半年了,陆议偶尔也会回到自己家的老宅。陆议的家离陆氏祖宅并不远,骑快马大半个时辰便可来回。有时候他会回去找找书,或是去看望家中的管家,也有时也只是为了能回家小坐。已经在陆康家里生活了很多年,陆康的家人对自己和陆瑁也很是照顾,但是陆议心里一刻也未忘记,华亭才是自己长大的地方,是自己曾经和父母还有手足一起生活过的地方。虽然如今父母和弟妹们都已不在这里生活,但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陆议离家时的样子,这让他觉得很安心。陆议的两个妹妹在他和陆瑁被陆康收养之后,没有离开吴县,而是被母亲的娘家接去抚养。父母生前也为她们一早选定了亲家,便是吴县的顾家和姚家,只待她们十五岁及笄就会出嫁。家中如今还有几个老仆人不愿离开,陆康就安排他们继续住在陆议家中,负责日常看管和打扫。
今天先生放了一日休息,陆议便回了自己的宅子,在小院里坐了一会儿。虽然已经离开了这么久,但是这里的一切还是那样的熟悉,一点都没变。小院里的梨树也被照料得很好, 枝繁叶茂。陆议甚至想着等自己以后及冠成家了,就和叔祖商量,搬回来居住。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晒得陆议周身暖洋洋的,想着想着,他竟泛起了春困,打了一会儿瞌睡。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陆议从书房拿了几卷兵书和图册,便打算回陆康的宅子。天空却开始泛起了乌云,同早晨的明媚相比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吴郡这个时节很少有如此槽糕的天气,想着要在大雨前赶回去,陆议抽马鞭的时候不禁多用了一道力气,马儿嘶鸣了一声,便飞奔了出去,差点将他甩下马。快要行至大宅门口的时候,看到大门口停着几辆马车。马车那华丽复杂的形制让陆议意识到,这是受天子令才能使用的马车。他觉得很讶异,又有一种无法言明的不安。
一进到大厅,看到举着天子旌节的钦使正在宣读着什么。而陆家众人气氛沉重。他急忙弓着身子走过去,跪在人群最后,猝然而至的瓢泼大雨让他只能听到来使的最后几句话。
“……朕悯其节,拜康子儁为郎中,赐金以示旌奖……”
来使刚宣读完圣谕,对陆康夫人说:“陆太守的灵柩过几日会有专人护送回乡,这是陛下的厚恩。陆夫人还请节哀,多保重。在下要即刻返都复命了。”话音才落,陆议便听见陆康夫人悲痛欲绝的哭声。身旁的陆家人,有的在默默抽泣,有的伏倒在地。陆议看到陆儁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圣旨,带着陆家人谢恩;看到陆康的几位侧夫人都围着正夫人,痛哭流涕;看到老管家陆璋跪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看到陆绩和陆瑁手拉着手站在一起,两个人脸上都满是泪水。
陆康卒了。
庐江城在被孙策围困了两年多之后,终于城破。陆康积劳成疾,城破不久,便病逝于城中府内。朝廷旌奖其节,赏赐了黄金,还加封了刚过十六岁的陆儁为郎中。这已经是朝廷对陆康和陆家莫大的恩典。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叔祖,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议呆滞地跪在人群边缘,仿佛那些哭声和他无关。他突然回想起自己父亲去世的那时,他也是这样,跪在灵柩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那个时候,他并不明白,什么叫做死亡。他只觉得父亲永远地睡着了。父亲下葬后,他才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可现在,在经历了真切的生生死死之后,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什么叫做死亡。亲兵为了保护他们兄弟俩而死,老人们为了不拖累同族而死,孩子们因为没有食物而死,而陆康为了气节大义而死。死亡只是唯一的结果,过程和理由却可以有千千万万。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闯入陆议的脑海中——自己死的那天,又会是怎样?
陆康已故。按他生前的安排,陆儁正式接替了陆家家主的位子。这几日,家族里很多事务都向他压了过来。陆康夫人因为伤心过度,一直卧床,他一边忙前忙后地照料着,同时又要筹办陆康的葬礼。天子已然赐了仪仗,陆儁半点也不敢在葬礼的仪式上失礼于人,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他人。陆议很是担心他的身体,便一直陪在他身边,帮他处理各种杂项。
半个多月后,陆康灵柩的送行队伍终于抵达了吴县。陆家人天还没亮便在吴县的城门口守着。陆儁看到陆康灵柩的那一刻,几乎快要无法站稳,幸好陆议在他身侧牢牢地架住了他的臂膀。是啊,谁能想到,庐江那一别,此生竟再无相见之日。这么多年来,陆康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照顾和教育自己。陆议想到离别那日,陆康还在关心他的学业,还在嘱咐他好好照顾弟弟,还在听着陆绩和他撒娇。陆议突然觉得一切都太不真实,周围的世界好像都在羽化,变得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被天地遗弃了两次,第一次是疼爱他的父母,第二次是养育自己的叔祖。他是真切地悲伤,悲伤到连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都没有察觉到。
因为有了天子的旌奖,葬礼格外隆重。除了陆家的宗亲尽数到场,连同郡其他高门大户的家主也都带着家人出席了。
陆康的灵柩停在祠堂正中。陆璋带着仆人将宾客引来大堂,陆儁带着陆绩跪在最前,其后是陆康的几位夫人还有孙辈们。陆议也带着陆瑁跪在他们身后。陆儁带着所有陆康的亲属一遍一遍地向来人谢礼,叩首。他的脸色很不好,为了筹备丧礼,连着几天,都没能完整地睡过一个觉。半夜守灵的时候,也只能靠着柱子稍微小憩一会儿。
陆议和陆瑁也在祠堂里一起守灵。没有宾客来吊唁的间隙,陆瑁轻轻地拉了一下陆议的衣角,小声说道:“大哥,他们都说叔祖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就像之前庐江的那些老人家一样……叔祖之前还答应战事结束之后就会回来吴县,给我和阿绩一人做一把木剑……”陆瑁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陆议望着陆康的灵柩,拼命地忍住眼眶里的泪,把陆瑁揽在怀里,“叔祖不能回来了。他没法再给你做木剑了。人固有一死,我想叔祖不会后悔他的决定。我们要记住他说的话,好好读书习武。他最担心的就是陆家的前路,所以才会冒险把我们送回来,我们不能让他失望……阿瑁,我们都别哭了,叔祖要是看到我们这样,也会不安乐。”
陆瑁听完陆议的话,急忙用袖子擦干眼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庐江一战,陆氏跟随陆康在任的壮年人几乎殆尽。他们绝大部分战死,还有些不愿投降孙策和袁术,城破之时便以身殉城。可以说,陆氏主脉的青壮年在庐江之战之后几近凋零。吴郡的陆氏宗族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刻。
陆康停灵近一月后,按照先生的算法,择了一个庇佑后人的日子,归葬陆家墓园,灵位入祠。
一切都尘埃落定。陆儁遣走了身边的随从,疲惫地坐倒在书房里,慢慢地环视这间屋子。这里曾经是陆康的房间,他尚未出仕外任之时,就在这里读书以及处理族内事务。外任之后,每年他也会带陆儁他们回乡一次,每次在家的时候,父亲总爱待在这里。陆儁抚摸着书桌上的毛笔和绢纸,所有的文房用品都还按着父亲的喜好摆着,所有的书都整齐地放在架子上,房间里父亲的气息仿佛还在……父亲……父亲……案上帛卷的米黄色上骤然绽开了一抹阴暗的血红色,那红色刺晕了陆儁的眼,他重重地伏倒在了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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