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基地主城区中心的筹备者办公高塔，谢屹旻曾站在塔尖向下眺望。
一条条灰色的主干大道散出窄道，像是生命的命脉，沿着高塔四周向外蜿蜒，直到抵达基地的出口。
罩体之上的天空是那么模糊，生息的渴望却尤为清晰。
“生活是灰白色的。”站在谢屹旻斜后方的人这样讲。
“不要贪婪自由和理想，务实才是生路。这是我们既定的道路，所有人都在痛苦，你要学会麻木。”
这句话诅咒般降临在谢屹旻的世界里，像一卷循环播放的录像带。
生活都是灰白色的，大褂，试剂台，房间。基地里的人利用麻木作为饰色，默不作声地投身于人潮，随从浩大的誓言，在钢 铁水泥搭建的世界里游走。
和基地派发的绿植一样浅缓地呼吸，等待有一天，长藤能布满围墙。
谢屹旻的窗台上也有一盆绿植，是莫尔特给他的，听说能开出白色的花，但他养了好久也没见起色。
谢屹旻从不将工作视为是一种爱好，他害怕因此缺失了责任和威严。
他习惯最后一个离开，最早一个抵达，今天也是不例外。
死物生出四肢和头颅，包裹在纯白里。
谢屹旻以为自己眼花了，很快他就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只是他忘记了。
不同于以往，观察室里一墙之隔的异种，穿着一身白色的拘束服，站在玻璃墙边呆呆地等他，连续几天。
擦伤的脸蛋浑然不觉一般，用拙略的表情向谢屹旻表达他的好心情。
“怎么又受伤了。”谢屹旻打开观察室的门，蹲下来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他像是听懂了谢屹旻的话，脸上的淤青很快就消了下去。
谢屹旻无奈地笑笑，往他脸上抹了一下，算是责怪。
一开始给他的是铁架的床，但他总喜欢钻床底下去，难免磕碰，于是换成了贴地的气垫床。但昨晚值班的研究员多此一举地给他穿上拘束服，他失去了行动灵活性，反倒受了伤。
“阿川，过来。”谢屹旻起身，叫他跟上自己。
这个名字是谢屹旻在开组会的时候为他取的，毕竟对着一个极似人的一张脸，大家都觉得别扭。
谢屹旻为阿川解开扣带，换上舒适的衣裤。
“今天要吃什么？”
阿川摇摇头。
“土豆，面包，还是……”
阿川在面包这点了点头。
谢屹旻了然，向他递出右手，阿川就顺势抓着他三根手指。
餐厅的工作人员见他们来了，热情地打招呼：“谢首席，今天又是你来带师弟啊。”
谢屹旻决心玩着灯下黑，对外声称阿川是莫尔特从幼育所带出来，打算从小培养的关门弟子。这样，他们的日常活动，包括对阿川的社会化训练都会方便很多。
谢屹旻和莫尔特事先商量过这件事，莫尔特对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已事先说好下放全权，便放纵他去了。
“对，阿川，和人问好。”谢屹旻晃了晃阿川的手，阿川虽半个身子躲在谢屹旻腿后，但还是探出个脑袋和对方点了点头。
“多好，像亲兄弟一样。”
正如谢屹旻事前假设那般，阿川能见面的人有限，见过他的人除了对孩子的宽容，并没有起疑心。
谢屹旻端着餐盘找到个位置和阿川坐下，又拿湿布把阿川的手擦干净。
他把面包递给阿川，但阿川还没接到，谢屹旻就又把面包收回。
“应该对我说什么？”谢屹旻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阿川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回，蜷在胸前，一脸迷茫地望向谢屹旻。
谢屹旻不为所动，轻声鼓励他：“我教过你的。”
知自己蒙混无果后，阿川只能缓缓从嘴里蹦出两个音节：“谢……谢。”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谢屹旻才将面包递给他。
待到谢屹旻和阿川刚回到观察室，其他人也来到了。
“屹旻你们怎么才回来！”袁青培终于盼得他们回来，向他们展示手上那支做工讲究的毛笔，“今天不是要教阿川写字吗，这是用我老师之前送我的辐钢猪腹毛做的。这种异变猪的表皮都是辐射导致的钙质积沉，全是厚壳，只有腹部才长这一点毛。”
“他这支笔研究了两个晚上。”凯莉多补充道。
在研制出不用石墨替换芯，日常中利用电流便可循环使用的电蚀刻笔的今天，唯有袁青培一人坚持手工制造。
“比起研究所，你更以该呆在纪念馆里。”谢屹旻拍拍阿川的背，示意他过去，“不要浪费了你的才华。”
袁青培信心充沛：“阿川快过来，我来教你写你自己的名字，用我们基地的第一语言。”
或许得益于他的异种基因，阿川模仿天赋很强，以至于他学什么都很快。
在阿川简单地学会握笔之后，袁青培就在旁边写了一个“川”字，让他跟着画。
袁青培就连下笔都是絮絮叨叨的：“听说你出生在河道边，河流都是弯弯绕绕的，但‘川’就像被抚平了一样，剩下不复杂的三笔。这是屹旻给你起的名字，有水有平地，说不定你真是大自然的孩子。”
当一滴水浸湿种子的那一刻起，芽叶挣扎着破晓，直至这点绿色蒸腾出万物共生的绿洲。
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有了生命就有了文明。
在简短的停顿之后，阿川直直望着袁青培，又转头看了下谢屹旻。然后提起笔，在万众瞩目之下，用沾染了去腥墨汁的笔尖画下了两短夹一长的惊人佳绩。
“……”
看来旧式的感动启蒙教育并不适用于新时代的孩子。
“究竟是谁没经过组会讨论，就给你改名成小小了。”袁青培绝不想认为是自己的教学方法有问题。
谢屹旻忍不住笑出来：“不也挺可爱吗。”
“绝对是笔的问题！我们还是换蚀刻笔吧……”
好在最后阿川终于领会了笔画的真谛，不再颠倒水岸的黑白，才让袁青培心里没那么伤心。
谢屹旻刚从试剂室回来，就看见阿川拿着那张写满了“川”的纸高举过头顶，向他展示。
袁青培也在旁边邀功：“怎么样啊谢哥儿，我这辈子注定天才。”
谢屹旻赞许地揉了揉阿川的头：“很厉害。”
谢屹旻手上并不止这一个工作，他还要赶着审理其他项目团队新提交上来的数据报告，于是便跃过了阿川。
阿川似乎不满谢屹旻对他的敷衍，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角，像今早一样笨拙地开口：“谢……谢谢!”
观察室里的脑袋都转了过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世外奇音。
“阿川会说话啊……”感觉有人说出了一些很愚蠢的话。
凯莉多无语反问：“他的声带发育是完整的，在没有缺陷的情况下这不是必备技能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教呢，怎么就突然会了……”
研究员问谢屹旻：“谢组长，他的成长这么快的吗？”
谢屹旻哼笑一声：“谁知道呢。”
“阿川来哥哥这，再说句话给我们听听呗。”袁青培蹲下来，扶住阿川的两只胳膊，“就是像哥哥这样张大嘴巴‘啊’一声就行。”
和逗孩子没什么两样，其他两位研究员也围在阿川旁边，陪袁青培一起长大了嘴巴，发出“啊”的声音。
终于阿川在这样诡异的包围中努了努嘴，声泪并下地哭了出来。
纵然是这样滑稽的场面，凯莉多忍不住笑了出来：“阿川以为你们要吃了他。”
谢屹旻无奈地抱起阿川，哄着他让他别哭，即便他也觉得好笑。
这下倒好，阿川赖在谢屹旻身上不肯下来，只得由袁青培这个罪魁祸首来代行剩下的数据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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