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仨明天要出发了,他们准备沿着京杭运河的水路,一路访书至金陵,其实金陵和长安一样,都是过往的地名,本朝并不如此称呼,但都更加让三兄弟偏爱,确切来说,他们应该去的是应天府。
莫无家对地形非常熟悉,而在明国,最便捷的水路就是京杭大运河了。莫无家一边说,文楚颜一边跟着念叨:“京师、通州、天津、沧州、故城、临清、东平、济宁、清河、高邮、扬州……到了沧州要访书、到了济宁要访书、到了扬州要访书……”突然,文楚颜眼睛一亮:“扬州!扬州我喜欢,扬州我要好好走一走。”
文楚望说:“楚颜,终于可以去你朝思暮想的一些地方了,见你朝思暮想的人了。”
文楚颜说:“是啊,扬州、金陵、苏州、杭州,嘉兴,都是我朝思暮想的。”
莫无家望着楚颜,有些失落地说:“楚颜喜欢江南,喜欢结交江南才子、才女。”楚颜被说中心事,朝着莫无家灿烂一笑。
方成儒也感慨:“是啊,我也想跟着你们走一趟,好久没有回家乡了。”
楚颜说:“方伯伯,你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啊?”
方成儒说:“上一次,上一次已经是十年之前了……”
楚颜说:“方伯伯,我父亲说您一直在关照我们文氏家族,上一次您是去了苏州吗?”
方成儒点点头:“是的,你们被流放之后,苏州文氏族人十分害怕,生怕大祸临头,很多都离开苏州暂避,所以伯父伯母一度孤苦无依。是我托人去照顾他们,也将俸禄省下来资助文氏的旁支。过了几年,等到事态渐渐平静,我才去了江南一趟,重访苏州。”
是啊,重访苏州是多么让人伤感的一件事情,上一次来苏州是春花烂漫,而这次却是春雨凄凄;上一次来苏州是参加婚礼,而这一次文怀素的父亲、母亲已经过世,他是代怀素来扫墓的。重回文府,宅子久不居人,已经破败不堪,再也不是当年跟着怀云学琴时的光景了。
方成儒最不忍看见的就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路,况且这些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路,在阴雨天中,仿佛褪了颜色一般,变成梦魇之中的灰色调,而那过往的一切,恍如隔世,让人甚至怀疑那些热闹与红火是否真的存在过,这真的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方成儒扫完墓,见了文氏旁支之人,他觉得文氏家族现在也已经四分五裂了,大家似乎只求自保。在留下一些银两,托文氏族中之人修缮文府之后,他也就很快离开了苏州,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他要去仁和县的塘栖镇寻找卓回,寻找塘栖宋氏。
苏州离塘栖很近,又很远,坐船总共需要六七个时辰,本来睡一觉就可以到的,但是方成儒完全不能入睡。船篷之外是漫天春雨,除了雨声、摇橹之声,天地之间便是一种无边的寂静。方成儒索性站在船头,让雨沾湿他的面庞、他的衣衫,他湿润的眼睛。
他想起《古诗十九首》里面的句子: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是啊,四顾茫茫,为什么有一些人,一旦离别,如鸿飞杳杳,再也无法寻觅;鸿雁尚且有归来之时,但伊人不复。他又想起了那首《秋鸿》的曲子,难道真的是应了那句“事如春梦了无痕”吗?正如眼下无边无际的春雨跌落水中,瞬间也就杳无踪迹、了无痕迹。
终于到了栖里,原来那颗沉寂的心,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虽然早就听说文怀云抱着卓引璧在战乱中死于非命,但这么多年来,他心中总是抱着些许渺茫的希望。他总是想见到卓回当面问一下。
宋氏住在塘栖镇的市河边,快到塘栖时,方成儒在运河之上,想起了卓远。他在想象卓远当年遍游江南的那种快意与洒脱,而今,天地之间,再也难觅那叶扁舟、那个身影了。
就这样,在无边的惆怅中,方成儒敲响了宋家的门,他心事重重地站着,没想到门很快就打开了,仿佛眼前一亮,是一张如玉琢一般的孩童的脸、月牙儿般的眼睛,很亮很亮,小嘴亦如菱角一般往上弯着。
孩子很正式地施礼,一开口竟是改动了一句杜甫的诗:“怡然敬父执,问君来何方?请问先生可是来找我父亲?请问先生自何方而来?”
不知为什么,方成儒心头的阴云竟一扫而空,他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你父亲的朋友啊?”孩子回答道:“小子一望便知,先生请进。”“那你父亲是谁啊?”“家大人姓宋名回。”“那你呢?”“小子姓宋名引玉。”
方成儒走进宋家,卓回听见动静,已经忙不迭迎出来,但他又似乎很怕见到方成儒,一见面便直接低头跪倒在成儒的面前,“卓回,哦不不不,宋回兄弟,何故如此?”卓回当年逃到塘栖之后,就入赘到了宋家,和宋若璞成婚,所以改姓为宋,也是为了逃避追杀。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负疚于心,当年没能保护好怀云姐姐!我们出城之际,正遇见靖王之兵,骑马过来驱赶抢掠,两辆马车就被冲散了,我这边的马发狂般地跑。我拼命护住怀中的孩子,等马车停下来,早就不见怀云姐姐的踪影了。当时到处是逃难之人,到处是哭喊之声。而怀里的孩子早就饿得不行,我只能先护住孩子啊,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寻找,我只能一咬牙先走了……我,我……”
宋回说不下去了,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方成儒则如泥塑木雕一般呆立良久。他不愿意去想这一幕,却忍不住无数次地去想。他一直痛恨自己毫无用处,连心爱之人都不能保护。等方成儒回过神来,宋回已经跪了很久,他慢慢把他扶起来,两个人坐下,相对无言。
这时,宋引玉轻轻走进来,他端着一个茶盘,里面是两个白瓷的茶盏。宋引玉埋着头,将茶盘举得很高很高,脆生生地言道:“正当春日,请父亲与伯伯细品春茗。”
看着这美好的孩子,方成儒不由又宽慰了很多。他知道宋回和宋若璞为了卓远和宋怀云,没有要孩子,一直悉心抚养宋引玉。而宋若璞的父亲宋清辉也会在宋引玉习文之余,教他习武。
他转过头去,对宋回说:“你无需歉疚,覆巢之下,安得完卵,此事怎能怪你。你已经将孩子养得这么好了,足以告慰卓远兄地下之灵了。”
傍晚,方成儒和宋回站在栖里的碧天长桥之上,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运河之景,两岸是栖里的万户人家,方成儒不由喃喃道:“真是好地方啊,卓远兄当年偶然遇见此地,便欲归隐此地,虽然自己未能如愿,却替孩子和你找到了立身之所。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所以你也不要再生愧疚之心,人世茫茫,天意难测,你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宋回点点头,方成儒这次的到访,终于使他解开了部分心结。是啊,在人的一生中,有太多的事情是人力不能改变的,那就只能做好自己能做好的那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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