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雾气萦绕在林子里,丝丝缕缕地缠着竹屋的檐角,落下的阳光被滤得带了几分朦胧感。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于竹屋门前,正用沾着归川水的柳枝擦拭门楣上的陶铃。
她的手腕纤细,青丝乌黑如瀑,松松地挽在脑后,只用一根芦苇编织的发带绑着,发梢垂落的几缕,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陶铃在柳枝的擦拭下轻轻摇晃,发出几阵清越的脆响。铃铛的表面刻着一种精妙的波浪纹。这是去年末族长亲手所赠,那时她刚被确认怀上了孩子,这是整个守林族这二十年以来唯一一个新生命。
守林人一族这蛰居在归川源头树林的边缘,一片被浓郁生机包裹的隐秘谷地中。然而他们虽与树林外其他族群一样有正常的婚配,去无法自主孕育产生后代。
只有当族里有年长者死亡时,才能换来新生命的降临。
所以族人们将这些新鲜血液视作归川的馈赠,他们的到来象征着归川奔流不息的泽被,也印证了他们一族与这条古老生命之脉的联结从未断开。
然而这次的等待却异乎过往的任何一次。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沉寂里,每一刻的流逝都像被拉长的细线,牵系着族人们在无限的期盼与忧虑里徘徊。
故而这个孩子的降世,才会让全族人产生这种近乎虔诚地珍视。
女人抬头望向远处,目光穿过草木丛生的林子,投向更深处更为幽密的树林。
那是归川源头的方向。那片树林终年都被比守林族聚居地更加浓密的雾气笼罩着,像是一层天然的屏障,将圣水源头与尘世的喧嚣隔绝开来。
这应当是归川的意思,就连守林人一族,也只能生活在源头树林的边缘地带,平日里是禁止靠近的。
唯有新生命降生足月后,守林族的人们方可在族长的带领下沿着河道边那条被苔藓覆盖的古老小径,前往树林中心的源头处接受神灵的祝福。
源头处的河水连通着归川深层最纯净的地下水脉,蕴含着温和而精粹的归川灵气。而为新生儿祈福则是守林族的一种古老仪式,旨在以最纯净的归川本源之水,为新生的血脉洗涤尘俗,巩固其与归川的天然联结。
而今日,恰好就是女人的孩子接受“洗礼”的日子。
这会儿天色尚早,男人们大多出去狩猎了,女人们则三三两两聚在溪边浣洗衣物,木杵敲打粗布的声响偶尔会惊起灌木丛里藏着的鸟雀。晒干的药草挂在竹屋的檐下,归川的水声清越,晨雾散去的时辰也与往日相同,一派祥和。
女人坐在屋子里的矮榻上,手指轻轻描摹着孩子的脸庞。婴儿的皮肤光润,眼睛很大、睫毛微微有些上翘。
他虽然才刚刚满月,却鲜少有哭闹的时候,只在饿了时偶尔会发出细细的“咿呀咿呀”声。此刻他的小手正攥着女人的衣襟,乌黑的眼瞳里倒映着母亲和屋顶的轮廓,看起来格外乖巧。
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旋即丈夫卡索掀开藤帘走了进来。
“月兰,我回来了!”卡索的声音低沉中带着点柔软,他一见到妻子和孩子脸上就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眼底的珍视和爱意一览无余。
男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准备好了吗?族人们都在入口等着了。”
月兰点点头,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丈夫。婴儿在男人宽厚的臂弯里小幅度地扭动了几下,而后很快安静下来。
卡索抱孩子的姿势有些笨拙,却格外温柔又小心翼翼,仿佛捧着整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他们走出竹屋时,族长正站在一株古老的槐树下等候。那是个身形高大挺拔的中年男人,眉宇间刻着风霜的痕迹,却不见丝毫老态。
“走吧。”族长的声音沉稳有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通往源头树林深处的小径已经多年无人踏足,上边铺满了厚厚的苔藓,踩上去柔软得像细沙,同时还有其独特的滑溜感。
卡索担心路面会打滑,抱着孩子走在里侧,另一只手还不忘拉着走在靠近水岸一侧的妻子。
归川的水在这里变得格外清澈,能看见水底五彩的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
队伍行进得很慢。每隔一段路,族长就会停下脚步,用一根长树枝轻点一下路边的石头或树根。
那些被触碰过的地方会短暂地浮现出古老的符文,而后又很快隐没在晨光里。
越往深处走,雾气就越浓。林木的枝叶在头顶交织成拱顶,将阳光滤成细碎的金粉洒落在众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清香,像是许多种不同植物混合着林中水汽的潮湿味道。
不知是不是越来越接近源头的缘故,月兰忽然感到自己的皮肤开始微微发烫,甚至慢慢演化为一种灼痛感。
她在族中年纪不算大,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也未曾踏足过此地。她诧异地抬头看了眼丈夫,又扫过四周的其他族人和走在最前面的族长。
“别紧张,这是正常现象。”大约是注意到了妻子的异样,卡索稍稍用力抓紧了她的手,“这证明我们走的路是对的。”
月兰点了点头,继续跟上众人地脚步。
随着他们的逐渐深入,雾气竟然也在慢慢消散。当月兰跟着卡索穿过一个灌木丛后,所有的雾气竟然一下子消失了,眼前的景色瞬间一览无余。
源头处的水潭暴露在众人眼前,像一块被群山环抱的翡翠。潭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碧蓝色,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倒映着四周高耸的石壁。
潭水中央矗立着一座天然形成的不规则形石台,通体偏灰,表面刻满了繁复的符文。
“这便是归川之台。”族长停下脚步转身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敬畏。
石台后方连接着通道和上去的石阶,岩壁上上长满了某种藤蔓植物,轻轻摇曳着。潭水边缘生长着苔藓,将水面染成柔和的蓝绿色。
原本一直保持安静的孩子突然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石台的方向,嘴里发出几声“哇啊”的轻叫声。
族长率先走向潭边,用那根树枝在浅水处划出一道弧线。只见水面立刻泛起涟漪,那些波纹荡了好几圈,像是在传达什么信息,过了片刻才慢慢消散。
“归川已经知道了。”族长转身看向月兰,“带这孩子上去吧。”
月兰从卡索怀中接过孩子,趿着草鞋踏入潭水。与此同时,水面立刻泛起一圈带着光晕的水纹,从她脚边扩散开去,照亮了她身边的一小片区域。
潭水冰凉,甚至有些刺骨,却让月兰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当月兰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整座石台忽然发出低沉的嗡鸣。突然出现异动的婴儿也逐渐在她怀中安静下来,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神色亮得惊人。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将孩子连带着襁褓轻轻放在石台中央那块最平整的圆形凹槽里。婴儿的小手立刻张开,像是要抓住空气中无形的存在。月兰退后三步,会到石台边缘的台阶上。
族人们开始吟诵古老的祝词。那声音起初低沉,渐渐变得洪亮,在潭面上激起细密的波纹。随着祝词的节奏,石台上原本暗淡的符文开始发亮。
由下而上,自边缘漫向中心。
那光芒如同流动的水,沿着刻痕蜿蜒前行,最终汇聚到婴儿身下的凹槽处。
婴儿忽然发出一声清亮的啼哭。那声音听起来与寻常婴孩哭喊无异,可潭水却应声而起,在石台周围形成一圈透明的水幕。符文的亮光透过水帘,将里面那块小小的天地与外界隔绝开来。
就在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之际,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突然从地底传来。
轰隆——!!!
一瞬间异变陡生。
毫无预兆的,整个谷地,连同源头所在的山坳,仿佛忽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向下一沉!
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恐怖震动!岸边坚实的地面一瞬之间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瞬间崩裂、塌陷。
“啊?!”
月兰脚下猛得一晃,她毫无防备地在石头上碰了一下,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险些跌入潭中。然而没等她扶稳,身后的石壁忽然毫无征兆地炸裂,碎石飞溅擦过她的脸颊和手臂,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痛感。
“地动!是地动!!快跑啊!”
尖叫声被轰隆声吞没。数丈高的浊浪猛地拍下,族人们来不及逃跑,如落叶般被暴涨的潭水一股脑地卷走。
“月兰!月兰!!……”
还有卡索近乎歇斯底里的呼喊声。
原本平静无澜潭水突然暴涨,瞬间漫过了最底层的台阶。浑浊的、裹挟着毁灭气息的地下洪水,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凶兽,从无数道狰狞的地缝中狂暴地喷涌而出!
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但暴涨的潭水已经形成数丈高的巨浪,朝岸边狠狠拍下。泥浆、巨石、被连根拔起的巨木……
一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力量吞噬、搅碎、掩埋。族人们的惊呼声也很快被淹没在洪流的咆哮与大地撕裂的呻吟中。
月兰顾不上疼痛和恐惧,发疯般扑向石台,她的孩子还在那里!然而整座石台都在剧烈摇晃,她才刚迈出一步,脚下石阶却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她再次毫无防备地踩了空,一下子扑倒在了破碎的石头上。她的手指抠进了石缝,指甲翻裂的剧痛袭来的瞬间又忽感失重。
“嗬!”她吓得双手用力扑腾,却什么也没抓住。
“啊——!!”她尖叫着,声音很快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淹没了。
“月兰!!”
“卡索!”月兰嘶声哭喊,眼睁睁看着丈夫逆着奔逃的人群往石台冲来,却被巨浪狠狠拍在石壁上,落入水中。更远处,族长被一截断裂的树枝贯穿了胸膛,早已不知生死。
山谷在哀鸣。
月兰在极度的绝望与惊恐中飞速下坠。可她的视线始终注视着石台的方向。
她看见裂纹如蛛网般自下而上地开始在石台表面蔓延,将那些发光的符文割得支离破碎。
千钧一发之际,石台中心那圈水帘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换了状态,似乎是形成了一个类似于球体状的东西。只是距离在飞速拉远,月兰已经看不真切了。
然而没等她悬着的心放下,已经布满裂纹的石台轰然解体,巨大的石块砸入潭水,激起滔天巨浪。
洪水像巨兽的舌头般卷了上来。
月兰绝望地看着那个裹着水膜的小小身影,随着石台残骸一起坠入深渊,自己却毫无办法。下一刻,一股强大的水流猛地将她卷起,又重重撞在残存的石柱上。
她终于也沉入了水中。
可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自己的孩子。
他才一个月大,族长甚至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大家不是说她的孩子是归川的恩赐吗?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这么对他们!?
明明他们世世代代都遵守归川定下的规矩,从来没有去过任何不该去的地方,也从来不曾渎职过,为什么,为什么换来的偏偏是这样的结果?!
她在剧痛中挣扎着睁开眼,浑浊的水流毫不客气地充斥了她的眼眶,灌入她的口鼻,肺腑登时灼痛如焚。
可人在这样的自然灾祸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任凭她如何挣扎着向上游,身体还是不受控制的被拽向深处。
她只觉得自己的肺部如同火烧般疼痛,视线也开始模糊,而别处的那些疼痛在这强烈的窒息感之下已显得逊色。
她逐渐失去五感,地动的巨响、滔天的洪水声还有族人们惊恐的呼救……
她全都听不见了。
月兰终于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可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还是在心里祈求刚刚看到那个水球不是幻觉,祈求归川能原谅她刚才心里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诘问,保下她的孩子。
幸而她最终希冀未曾落空。
那个水球似的东西在石台即将崩塌、洪流砸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成形,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拍入潭底,随即被汹涌的暗流裹挟着,冲入了与源头水潭相连的更深、更曲折的地下暗河网络。
浑浊的毁灭洪流在后方咆哮肆虐,摧毁着地表上的所有,而这枚小小的水球,却被暗河中相对洁净的水流保护着,在黑暗的水底里急速穿行。
当浑浊的洪水终于退去时,归川的源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之中。
昔日碧蓝静谧的水潭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而死寂的泥塘,水面泛着恶心的灰黄色。
那根原本刻满古老符文的石柱已经碎成了不知多少块,此刻也东倒西歪地插在淤泥里。周遭漂浮着无数断木和碎石,岸边那几颗高大的树木全部倒伏,有些甚至被连根拔起。
守林族人的尸体散布在各处。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卡在两块巨石之间,身体已经被截断了,变成了狰狞的两部分。但他的手臂仍然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
而另一个中年男人仰面倒在折断的巨树旁,身上还缠着藤蔓,他的眼睛居然还睁着,里边倒映着湛蓝的天空。
再往树林外边,守林族聚居地的竹屋几乎全部坍塌,混在烂泥地里。
二十年的等待换来的不是一朝的欢愉,却是顷刻间的湮灭。
而在中下游通往各条支流的某处平缓河湾,刚冲下来时浑浊的河水也慢慢地变得清澈了。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成片的小鱼追逐着某个闪光的东西,向远处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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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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