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夏时节,早晨的阳光不再像春日时那样温柔,而是带着几分灼热的力度,将河面映照得波光粼粼。
风从南边过来,裹挟着归川的水汽,拂过岸边的芦苇,发出沙沙的轻响。河水比春日时涨高了几分,水流也变得更加湍急,冲刷着岸边的卵石。
岸边,一个约莫十岁大的男孩静坐着,乌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粼粼的波光。
男孩和族里众多孩子一样留着长头发,但替他打理的人大约是个能干的,虽然一直没修剪过,瞧起来却不显邋遢。
他额前的碎发被扎成了几根细小的辫子,用草绳缠绕着系住,和后边的头发一块儿松松垮垮地绑在脑后,只有垂落的几根发丝随着风轻轻晃动。
男孩的皮肤白得有些异常,不似寻常孩子的莹润光泽,反倒透着几分缺乏生气的苍白,只是衬得他那双眼睛愈发黑亮幽深。
他年岁尚小,眉眼间却已能窥见几分未来的清俊轮廓,尤其是那微微上翘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垂着时便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阴影,更添几分秀气。
男孩一动不动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边草地里的泥土。他今日一大早就醒来了,已经独自一人在河道边上坐着看了许久。
眼前的支流明明也是清澈的,却又和梦里总是会看到的那条河不一样。水流的速度、水底的气息,又或者是河面泛起的波纹,这些都有所差异。
相比之下,似乎脑海中那些断断续续的零碎画面里,拼凑出的是一条更加平静深邃又汹涌宽阔的河流。
也许它们根本不是同一条河呢。毕竟男孩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平原,也想不出族外的世界会是怎样的一番天地。
反正每次这种时候醒来,他的胸口似乎总是会泛起一阵莫名的悸动。而他后来长大一些发现,似乎这些略带一点光怪陆离又含糊不清的梦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心悸,别人确实是感受不到的。于是他也有犹疑,自己难不成天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么?
他曾试探地问过阿妈,问过偶尔来河边打水的其他族人,可他们都说归川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阿妈还说她从来不知道人睡着了做梦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可她又说不准是因为他原本就不是这里的人,还是他从出生起就是带着什么先天毛病来的。
总之不管哪个,都不算好。阿妈总是唉声叹气。于是渐渐地,男孩也不再提起这些事,只是常常一个人坐在河边,静静地看或是听,试图理解那些只有他能感知到的不一样。
但这是对阿妈来说的。在男孩自己看来么,两个似乎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之他现在活着,活得也很好就是了。
男孩的家住在苍狩族的最东边,是离归川的支流最近的地方,但已经有些远离中心平原地带,反倒是更加接近周边的次生丛林,周围长了不少树。
这边住的人不算多,但大多都是些老人和女人,连小孩也不多。但这里每周都会有带着刀的人定期来巡逻——不过他们不是来查老人女人的聚集地的,而是来查边缘的丛林还有边上一块很大的但是并没什么异乎寻常的石头。
偏偏这块在他看来除了大就没什么别的不寻常的石头,却是苍狩族的祭祀圣石。也正因如此,每年春祭和秋祭时所有族人们都会过来这里,看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头跳大神,再念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起来这个穿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头偶尔还会来男孩家里,但都是和阿妈交谈,只是每次看到他时眼里会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情感,好像男孩欠了他什么似的。
阿妈说这是“萨满长老”,是来看他的。男孩不解,也看不懂他的眼神,只知道阿妈还有其他的族人们似乎都对他很尊敬。
总之每年春秋祭祀那时候,就是他们东边每年最热闹的两个时间段了。
当然男孩本身对“热闹”这个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向往,对他来说大概也只是家门口人变多了,变吵了。他看的是那些腰间挂着刀和弓弩的高大男人。
此事还得追溯到更早些时候,大约是他还要更小几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夕阳将归川的水面染成血色。
男孩像往常一样蹲在自家帐篷后的老梨树下玩石子。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苍狩族里巡逻的汉子——透过枝叶的缝隙,男孩远远望见了三个男人从林边走过,他们个个腰间都挂着长长的骨刀。
就在他好奇地打量他们时,灌木丛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一头体型硕大的野猪猛地窜出,獠牙上还挂着新鲜的泥土。它红着眼,鼻息粗重,显然是受了惊。
男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明明离他们很远,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了起来。
那三个高大的男人立即散开,呈三角之势将野猪围住。野猪率先冲向最左侧的男人,那人却不慌不忙,侧身一闪,手中骨刀顺势劈下,在野猪背上划开一道血口。
野猪在吃痛的瞬间立马调转方向,又横冲直撞地朝中间的战士撞去。只见中间那人低喝一声,双手握刀,迎着野猪的冲势狠狠刺出——
刀尖一下子卡进了野猪的肩胛骨里。
野猪发狂般甩头,将那人连人带刀甩出几步远,后背猛得撞在了身后的一棵大树上。男孩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后背也开始没由来地作痛,仿佛被甩到树干上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而右侧的战士却抓住了机会。他一个箭步上前,骨刀精准地捅进野猪的脖颈,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野猪嘶吼着挣扎,另外两人立刻扑上,三把骨刀同时发力,终于将这头猛兽彻底放倒。
男孩看得忘了呼吸,直到野猪不再动弹,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吓得翻坐在地上,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手心、脑门上全是汗,背部的衣服更是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他再次望向野猪的方向,看见那三个战士已经用骨刀利落地割开了野猪的喉咙放血。他们动作熟练得像是早已做过了千百遍,三两下便将那野猪的血放了个干净,而后离开。
那么他呢?
男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细瘦、苍白,连握紧树枝都会磨出印子。如果方才站在野猪面前的是他,怕是连一个呼吸的间隙都撑不过去,就会被那发疯的猛兽獠牙刺穿肚子,再像块破布一样被甩出去。
他是听说过族里那些被野兽伤过的人的。
去年冬天,住在他家边上的一个男人被山豹抓伤了腿,伤口溃烂发臭,后来干脆整条腿都锯掉了。但阿妈怕他吓到,没带他去看,总之这个男人现在在外面只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
还有阿妈说过,阿爸就是被这种野猪杀死的,当初被人抬回来时,肠子都拖在了地上。
阿妈说起阿爸的时候总是很伤心,好像变了个人,不像平常对他那般温柔了。之后阿妈又开始和他说不能去离林子太近的地方——他知道,阿妈是怕他也和阿爸一样离开她。
他舍不得叫阿妈伤心地掉眼泪,所以他只在家门口还有河边玩。
这虽然只是男孩第一次亲眼看见大家嘴里说的“野兽”的真容,可他却直观地感受到了他们的凶猛和恐怖力量。哪怕只是远观,带给他的震撼也并不比切身体会差多少。
他似乎一下子能想出那个瘸腿男人和阿爸为什么会栽在他们手上了。
死亡离得这样近,而活着的人,要么像这些战士一样强大,要么就像他、像东边那些老人和女人一样,躲在集聚地,祈祷野兽们不会无故跑出林子。
不然就该残了或者死了吧。
可他以前从未真正意识到自己和阿妈过得实际是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明明住在中心的那些人也知道东边靠近林子容易出现意外,明明这里也居住了不少人,难道是因为这些人的命不如平原中心帐子里的人命值钱吗?
好像就算哪天东边的人全都遭遇不测死了,也不会有人觉得惋惜。
男孩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心里忽然间油然而生了一种奇异的不甘心。他生活在一个资源丰富的强大族群,可同一片土地上不同的人过得却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突然觉得,他不想要这样。
他想要的是也能像那三个男人一样握住真正的武器,想要手臂上也有那样结实强壮的肌肉,想要在危险来临之际不是只能坐以待毙,而也能像这些战士一样,稳稳地挡在别人身前,把刀刺进野兽的喉咙。
只是现在,他连刀都还没碰过——阿妈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男孩抿紧了嘴唇,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又沉又闷。他盯着战士们扛着野猪离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暮色里,才慢慢从树后走了过去。
地上还留着野猪挣扎时刨出的土坑和血迹。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沾尚未干涸的血,温热的,带着腥气。
从那以后,他总会偷偷溜到南边的训练场,看族里的少年们练习。他们挥刀的动作,刺出的角度,甚至是如何在沙地上稳住下盘的细节,他都默默记在心里。回家后,他就用树枝当刀,在无人的空地上一遍遍模仿那些动作。
阿妈发现后,并没有责备他,只是在一个清晨,默默将一把用硬木削成的小刀放在了他的枕边。
“想学,就光明正大地学。”她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阿妈去多换点好东西,求求萨满长老,也送你去南边练。”
那一刻男孩握紧了手中的木刀,第一次感到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阿妈从不骗人,所以从那天以后,他再也不用躲在场外偷学了。
“昭鹊!”一道清脆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打破了河边的寂静。
序章还有一点点,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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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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