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自古人烟阜盛,胡汉杂居已逾百年,彼此亲善,和睦共处,姻亲联结者亦不罕见。
家住城北的胡娘子本是高昌人,幼时随寡母迁入敦煌,及笄后嫁与当地一名柴姓木匠。婚后二人育有一子一女,起初日子还算美满,谁料丈夫中年染上赌瘾,不但家财散尽,更将亲生女儿抵给牙婆。
胡娘子万念俱灰,几度欲寻短见,幸得一位来自大食的白衣教士点拨,回高昌散了半年心,归来后竟似脱胎换骨,一纸绝婚书掷与丈夫,带着幼子搬至城北独居。那一年她年近三十,依旧袅娜动人,风流婉转,引得不少单身汉子终日徘徊门前。可她性情刚烈,宁可在各家邸店浆洗衣物维持生计,也绝不再嫁,硬生生将儿子拉扯至今。
前日深夜,她做工的三元店内住进一对形貌出众的男女。男子看模样来自中原,清俊的面庞自带三分病气,风华清冷,俊逸出尘,一入店便引得周遭少女心旌摇曳,成群结队地徘徊在大门外,假借各种名目偷看。同行的女子则是个胡姬,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入店时已不省人事。
胡娘子送衣时从门外瞥过几眼,依稀瞧见一个柔美的纤影。漆黑的长发遮去了眉睫,露出半张朦胧的侧颜,雪瓷般的肌肤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失色的唇上凝着一点微光,整个人如琉璃雕琢的人偶,异常美丽又异常易碎,教人不敢逼视。
胡娘子刹那间失了神,一连两日都有些心绪不宁。
这日黄昏,她依例将洗好的衣物送至各房。行至最后一间客苑,迎面遇见一个华发老者提药箱走出,正是坊内最有名的陈郎中。他眉色沉郁,颇为无奈地一叹,“再好的医者,若是碰上不肯服药的病人,也是束手无策。”
同行之人是两日前入住的中原公子,温声道:“劳烦陈郎中,我会劝她谨遵医嘱。”
陈郎中未再多言,径自往医馆而去。
韩昭文转首瞧见胡娘子,微一颔首,“辛苦娘子,衣物交予我即可。”
胡娘子依言递过,正要退下,忽听对方又道:“娘子可知附近哪家蜜饯滋味佳?”
她想起郎中方才所言,下意识回道:“本地蜜饯若与药同服,只怕有损药性,公子若不嫌弃,妾身会制柰煎,可缓苦涩又不损药效。”
韩昭文含笑应下,“那便有劳娘子了,工钱自会请掌柜转交。”
胡娘子欠身一礼,离去前忍不住又望一眼客苑,东侧厢房门依旧深闭。
韩昭文目送她走远,旋即转入苑内,在东厢叩了两下门扉,良久不闻回应,他迟疑片刻,终是推门踏了进去。
临窗的博山炉中燃着宁神香,清澹袅袅,弥远弥香。昏黄的夕照透窗而入,为室内披上一层朦胧的薄纱。韩昭文踱至榻边,帷幔低垂,隐约可见被褥微隆,似乎人已入眠。他正想退出,忽觉后颈一凉,一柄冷刃悄无声息地抵上,余光中一个纤影立于身后半步之处。
“方才叩门未应,以为你已歇下。”韩昭文声息平稳,不紧不慢地开口,“这是洗净的新衣,你的旧衣不能再穿,还是换一身吧。”
背后之人默不作声,刃尖微沉,似欲将他逼向屏风之后。
韩昭文并不抵抗,将衣物置于榻上,主动退出了内室。
外间仅设了一方矮桌,案上置着一只雪白瓷碗,盛满酽酽的浓黑药汁,分明仍是送来时的样子,此刻早已凉透。
韩昭文不动声色地收入目中,徐徐开口,“郎中说你不肯服药,想来是这药太苦,我吩咐人制了些果脯,下次服药时佐用,或可稍减涩味。”
身后依旧一片沉默。
韩昭文心念微动,换了一种方式开口,“你放心,所有药方皆是郎中所开,我也曾过目,并无不妥。若你仍不放心,日后你所服药物,我皆会同饮。”
言罢,他端起身前那碗凉药,面不改色地饮下一半。
身后始终没有声响,良久,一只细白的手缓缓伸出,拾起剩余的半碗药汤,片刻后,空碗重新落回案上。
韩昭文望着那只空碗,神色有些复杂,蓦地轻叹一声,“我既从大傩仪上带你回来,便绝不会再有害你之心,只望你安心养伤,无论何事,待你伤愈后再谈可好?”
阿九没有回答,抵在颈上的匕首无声地撤回。
然而韩昭文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你安心休养,近日无事,我不会再来打扰。”
说完径直出门,再未有片刻滞留。
大傩礼毕数日后,敦煌城又恢复了往日祥和。
初升的朝阳驱散凛冽的风,胡杨木梢落下簌簌砂砾,绿洲褪去昏黄的沙帐,被一种慵懒的暖金色笼罩。空气中浮动着炊烟、香料与牲畜混杂的暖热气息,驼铃和叫卖声流淌在街头巷尾,南来北往的商贾络绎不绝,小贩星散揽客,府兵沿街巡防,一派勃勃生机。
蓦地一声弓弦铮响,栖息的飞鸟毫无征兆地惊惶四起,黑压压地掠过天际,发出尖锐的聒噪,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扼住绿洲的呼吸。
远处天际,一线白影以超越疾风的速度逼近,不同于沙暴的昏黄,飞影呈现出某种冰冷、圣洁,而又充满杀意的白。
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鸣响在城头陡然炸开,一道赤金流光从百步之外飞射而来,精准地钉入一个仰头张望的兵卒咽喉。箭矢命中后去势不止,带着一篷血雨,将整个人带得倒飞出去,“咚”地一声死死钉入后方的黄土墙壁。箭尾兀自高频颤动,流云火纹在鲜血浸染下,灼灼欲燃。
一刹那的死寂后,恐慌如瘟疫般漫开。人们骇然回首,长街西侧的角楼边,不知何时出现一列策马的白袍人。
一个老翁反应过来拼命夺走,沙哑的惊呼划破长空,“是大光明宗,逃啊——”
人群惶惶四窜,拼命疾奔逃跑,尖叫声、哭喊声、杂沓的奔跑声,将清晨的祥和撕得粉碎。一个少年恐惧地回首,见白衣人身形如鬼魅,眨眼间追袭而来,凶神恶煞地亮出手中的弯刀,刀光过处,满目血红。
为首的白衣人是个不满双十的少女,金冠覆额,绢帛遮面,冰蓝色的眸中不见愤怒,没有仇恨,犹如一片亘古不化的极寒雪原,仿佛她此来并非杀戮,而是进行一场神圣且不容置疑的净化。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命令,仅仅纤指微抬,身后沉默的白袍人便如鬼魅般散入街巷。
长街纵过疾蹄,白衣人杀气腾腾地涌入城中,冲向猝不及防的百姓,锋利的弯刀卷过,发出的并非啸叫,而是一种低沉如祷文的嗡鸣。杀戮高效而冷酷,晨市瞬间被血海淹没,一个怀抱幼子的妇人踉跄跌倒,还未等起身,冷锐的刀光一闪,一大一小两颗头颅无声地滚落,鲜血泼洒在一旁的陶器摊上,釉色鲜红刺目。试图组织抵抗的巡防府兵才举起刀枪,便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金箭洞穿眉心。
这不是战斗,而是一场清洗。
骚动引发了紧急戒备,尖锐的军哨骤起,囤聚敦煌的数万兵卒如黑潮般倾泻而出,严阵以待强敌,绿洲上下顿时陷入一片轰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