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江城中学高一新生报到的日子。
潘笛一夜没睡好，好不容易捱到时钟敲过六下。外婆家采光很差，她摸着黑走进厨房，淘米煮粥，又拖了地。
回到房间，她在黑暗中又静坐了许久，直到听见厕所传来外婆含混的漱口声和嘟囔的咒骂。潘笛迅速起身，轻手轻脚走进厨房盛粥。
餐桌上干干净净，粥的稠度刚好。小碗里摆着半块腐乳，一筷子榨菜丝。外婆走过来时，潘笛才打开顶扇。外婆锐利的目光没有挑出刺来，终于端起了碗。
潘笛看到外婆动筷子才敢开始喝粥，她一边囫囵吞着，一边偷瞄着外婆的脸色，静待“审判”。
一切都要从七月的某个清晨说起。那时外婆正给龙龙洗内裤，一个电话打进来：对方承诺清北班名额，全免学费住宿费，每学期最高八千的奖学金……起初外婆并没在意——潘笛考上江城中学，她已经在邻里间炫耀了好几天。但这个电话又是重点私立的三中打来的，升学率不错，这个老师说话又好听，每次打电话来承诺的奖学金都更高，她笑着应和着，听筒就一直没放下。
潘笛夹起一根榨菜，想起上周晾衣服时听见隔壁卧室里外婆对着电话嚷：“江中是好，可都说女孩子后劲不足……公立学校哪有三中给钱多，万一奖学金一分拿不到，这三年不就亏了好几万？”
龙龙的牛仔裤还在滴水，等会外公来抽烟看见要骂的。潘笛忙把裤子撑下来重新拧，外婆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三中也是重点呀，以前也有人考上北大，而且说是报名就现场发五千，那个老师给我打包票，一分钱不用拿，每学期至少还能带两千回家。我帮爱华养这三个小孩，每个月九百都要又催又求，小笛可比爱华出息多了，爱华真是我生的讨债鬼……”
电话那头又奉承了好几句类似“你就等着享小笛和龙龙的福吧”的话，外婆才挂断。之后一天，她蒸了鸡蛋羹，买了三块钱凉拌辣菜，还都放在了潘笛面前。看着外婆脸上的皱纹，回想着外婆背后沙发上竹条抽在小腿上的滋味，潘笛刚刚升腾起的那点恳求心思，也就熄灭了。
天已大亮，窗外透进灼热刺眼的光。潘笛三两下喝完粥，没敢看外婆，起身洗碗。
水流声中，外婆干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等会……先去三中看看。”
没听到潘笛立马回答，她把碗重重一放：“潘笛你读书把耳朵读聋了？我跟你说话听不见？我哪里对不起你们？我从三岁把你养到大，还做不了你的主？你有没有良心？三中也是重点，还配不上你大小姐了是吧？去不去你自己决定，你外婆是不配管你了，好好说话你装聋，和你妈一个样。”
潘笛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等会就去三中。”她把外婆的碗也接过来擦洗，又将弟弟的粥和水煮蛋用纱罩罩好。
再怎么拖也逃不掉。
外婆弯腰穿鞋，正嘟囔着要把外公的老人卡带上给潘笛刷，坐9路车能直达三中，楼梯上突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一个女孩跑下来。她穿着件斑点娃娃领上衣，长发束在腰际。对上潘笛的眼时，她的眸光一亮：“小笛！”随即转向外婆，惊喜道：“叶奶奶，好久不见啦！”
外婆看清来人，脸上瞬间堆满笑：“书昀呀！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她朝女孩身后望了望，“真孝顺，又回来看你奶奶啦？一个人来的？海城还没开学啊？”
“我户籍跟着我爸，在海城哪有高中读呀，”书昀语速轻快，“其实早回来啦，但我姥姥生病了，这俩月都在市里照顾。今天不是要去江中报到嘛，才抽出空来看我奶奶。我妈也来了，但在楼下绕圈呢，这儿不好停车。”
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随后一拍脑袋道：“真是不好意思，事太多忙晕了，没来拜访下叶奶奶。车上有水果，小笛和龙龙拿点吃吧？太阳这么毒，你们这是去哪，送你们一程？”
潘笛耻于开口。她知道小舅舅前几年在书昀妈妈手下干活，收入才稳定下来。她只能挤出一点笑，不自觉地抠起了指甲。
“哎呦，都不知道你也考上江中了！书昀真棒！和你妈一样有出息。我们家笛笛考了716，你多少分呀？”外婆的语气越发温和轻柔。
闻言，书昀拍了拍潘笛的肩：“小笛还是这么会读书！我比起小笛差远啦。716能上省实验了啊，江中是开了啥条件才留住我们小笛的呀？那你们现在也是去报到吧？太巧了，一定要坐我们车哈。叶奶奶您千万别推辞，给我个补偿没来看你们的机会~”
外婆噎了一下，才接话：“她啊，又懒又闷，天天想着去高中享福就不用干活啦！就会死读书，和你比差远了。”顿了顿，她又问：“那你妈还回海城不？干了那么多年，都快退休了回来好可惜哦。”
“不回去啦！我外婆身体不好，我妈回来弄分公司，正好多陪陪她。”
外婆最疼的孩子，潘笛的舅舅，是书昀妈在海城的下属。外婆疼他胜过疼龙龙十倍，可他硬要说留在海城机会多、公司也大，倘若他能跟书昀妈一起回江城的公司，离家近不说，那可是开创还是开垦的功劳，他都四十岁了，在母亲眼里他既是十项全能，又是风度翩翩，只要上司肯赏识，他回来当个副总怎么说也是手拿把掐吧？
思及此处，外婆眼睛一亮，暂时忘了高中学费的事，还想追问。但一行人已走到车边，书昀拉开车门：“叶奶奶，您先上，小笛你从右边上吧，小心车。”
车内空调很足，扑面一股凉意。音响里放着着粤语歌，一句也听不懂，潘笛仔细看着屏幕，才发现她唱的是“我的心又似小木船，远景不见，但仍向着前…”
驾驶座上的女士转过身递来一盒洗好的蓝莓，笑容得体：“叶阿姨，真是好久不见。小笛都长这么高啦，多吃点蓝莓，千万别和书昀一样，她一年就换一副眼镜，我真是愁得不得了呀。”
这正是书昀的妈妈沈贞静。
外婆发出更热情的笑声，开始了新一轮恭维和试探。
沈贞静开车谨慎，车上有老人小孩，她开得不快。出了小区，她们和一辆9路公交并行了一段，潘笛就一直沉默地看着对面车上摇摇晃晃的学生们，神色莫辨。
直到一个十字路口，小轿车直行绿灯驶过，将右转红灯的9路公交甩在后面，视线里那辆庞大的公交车越来越小，先变成黑点，慢慢地彻底看不见了。
母女两人似乎默认了只去江中，这让外婆坐立不安。她当然知道三中差，平常骗自己可以，但她很清楚这样拙劣的借口在沈贞静面前站不住脚，她更担忧，她引起沈贞静不满的话，会影响到小儿子“当副总”的坦途。
就在她思考下车后得转几路公交去三中时，沈贞静的手机震了一下。
书昀看了母亲一眼，迅速右划屏幕，将手机贴在耳边：“欸，周舅舅，上午好啊……是我，妈妈在开车呢……就来了…哦今年增设了奖学金？先去综合楼一楼领表格是吧……谢谢周舅舅，我记住了。”
按灭手机，书昀若无其事地笑：“妈！你听说了没，今年有好几个企业家追加捐款呢，这届最高档奖学金设了十个，每学期一万。我更得加把劲了。”
外婆呼吸一下子重了，不等她再问，车已停至江城中学门口。
沈贞静提前该打点的都打点了，便留在车上处理工作电话。约好晚点一起回去后，外婆牵着潘笛，真心实意踏进了江城中学。
手机里今天还没有通话记录。沈贞静看着女儿背影，切了首歌。
江城中学的校门气派，金属校名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潘笛被外婆拉着跟在书昀身后，手心不断冒汗。
“奖学金登记在综合楼一楼，就在前面，”书昀看了眼表，“登记人不会很多，教室里就不一定了，我们要不要先去办入学手续？”
“那个书昀啊，天这么热，入学手续那边楼好远，我们先在这吹吹空调呗，你看你长得这么白，别晒中暑了。”
“也好。”书昀在前面引路，外婆紧紧攥着潘笛手腕，用力之大，指甲掐进肉里。她不识字，只得紧盯来往人群，试图从路人的神色里挖出什么消息。
书昀带她们拐到走廊尽头一间办公室。听到一声“进”后推开门。一位老师坐在桌后，旁边立着“资料处”的牌子。
“老师您好，”书昀上前一步，微笑，“我们来领高一新生奖学金表格。”
老师抬头，推推眼镜：“桌上自己拿，分班表贴在大门口，都看了吧？先填好信息，等会给班主任签字再交来。中考成绩单复印件、户口本、银行卡，都带齐了？”
外婆挤上前：“老师，奖学金一万那个，是不是成绩好就行？我们家孩子考了716！今年江城区第六，够资格拿一万不！”她的声音洪亮，路过的两个学生朝里好奇地看了一眼。
老师笑了笑：“后面这位同学，麻烦先关下门，免得空调冷气跑了。”她看着外婆殷切的表情，“同学很优秀，但初中已经告一段落，高中大家基本是属于同一起跑线的。奖学金主要看高中表现，具体细则可以先问各班班主任，然后等学校通知。”
外婆不乐意了，身体前屈想要碰老师的衣服问个清楚：“中考成绩怎么不算？三中、七中都有保底，你们啥也不保证，那成绩好的小孩凭啥来江中啊，江中就……？”
老师神色带上些不耐，往后一靠，干脆不说话了。潘笛脸爆红，扯外婆衣角想制止。
书昀赶紧打断外婆：“谢谢老师！我们知道了。我们先去办入学，等会还要麻烦老师帮我们复印资料。”她拿起表格，自然地挽起外婆另一只胳膊，稍稍用力，把还在喋喋不休“理论”的老人带离现场。
去办入学手续的路上，外婆走得很慢，忿忿不平：“三中可是有两千保底，江中说是年年市第一，咋这点都不给，会差这点钱吗？我们小笛这么优秀。”
忽然，她压低声音，凑到书昀耳边：“小昀啊，你知道那个周领导喜欢吃啥水果不？土鸡对身体可好了，你让你妈帮忙带一只给他，就当帮帮小笛了好不？小笛从小就喜欢你。你小时候和小笛关系多好啊，你也知道，我养她们三姐弟压力多大，我也想让她上最好的，实在供不起。
说着说着，外婆甚至抹起了眼睛：“你不要怪叶奶奶这样子和你说，实在是，开销很大的，你妈妈那么大老板，叫你妈妈行行好，帮我们小笛打个电话，就都解决了。”
书昀笑容不变，状似挡太阳从而抽出了手臂：“叶奶奶，江中很公正的，只要小笛成绩保持住，肯定没问题。小笛的成绩你还不知道吗，她打小就聪明。明天开始军训，两周后摸底考，按照中考和摸底考成绩综合评估，9.1就发第一期奖学金。这几天趁着同学军训累了不看书，好好复习，下月就能拿钱了。”
也许是太阳太毒辣了，书昀微蹙起了眉：“三中七中位置是好，但学校收了外面店铺的钱，是不封校的。你们听说了没，就在今年四月，三中大门口有黄毛小混混骚扰高三女生，她要跑的时候被扯住衣服，撞到花坛，头都摔破了，在医院躺了好久，高考都没参加…上个月三中的电话我接到就挂了，他们天天吹嘘前几名奖学金多少，我可听说就那个蒋校董家里出了点事，我亲表姐哈，都读到高三了，高一那年的奖学金还没发齐呢。承诺那么高的奖学金有啥用，都得真拿到手上了才能花呀，对吧？”
外婆一听瞪大眼，立刻点头：“还有这种事？这么多年书不白读了？那家里人不得气死！这么大一个学校奖学金说不给就不给啊，私立就是私立啊，不行不行，真是不行！还是得上江中这样的正经好学校！”
外婆下定了决心后，入学手续办得很顺利，她们都分在一班，只是学号差了几个，恰好分在隔壁寝室。书昀帮她们复印好申奖学金资料，和表格一起交了上去。
终于结束，外婆遇见好几个熟人，到处宣传小笛分在一班后，听了一箩筐奉承话，看到书昀身影有点远了，她又开始教育潘笛：“今天为了你的江中梦，可是亏了好多钱进去，三中再怎么骗人，今天5000块肯定是能拿的，你现在多欠我五千了知道不？每天一副死相，终于害到我亏钱了，满意了吧？军训也不许忘了学习，那一万奖学金，每学期都必须拿到！听见没？”
回程车里，空调依旧凉爽，音乐舒缓。外婆对沈贞静夸了一路。沈贞静微笑应和，偶尔从后视镜看一眼沉默的潘笛和闭目养神的女儿。
到了小区门口，外婆千恩万谢地带潘笛和两箱水果下车了。
车子重新启动，沈贞静脸上笑容敛去：“我说过没有，无关的事情少插手。沾上叶家这种人，后患无穷。你今天话太多了。”
书昀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妈妈，我知道错了，今晚多做一张卷子补上浪费的时间。”
“别让我发现你第二次这种人这种家庭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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