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文学院自习室的灯光昏黄如旧书页。谢南川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合上那本厚厚的《西方文论史》。
周围的同学早已陆续离开，只剩下他和对角线方向一个模糊的人影。整间教室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无人打扰的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收拾好书本，谢南川轻手轻脚地站起身，生怕打破这片寂静。就在他即将走出教室时，角落里那个人影动了动，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声，像是从梦中惊醒。
谢南川下意识望去，不禁愣住，那是厉北辰。
他趴在摊开的书本上，显然是不小心睡着了。但让谢南川驻足的不是他的睡颜，而是他眼角隐约的反光，那是未干的泪痕。
他哭了？谢南川心里默默地想着，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谢南川他不懂，他不懂自己现在对该厉北辰怎样。
谢南川厉北辰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相遇。那一刻，谢南川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厉北，褪去了平时的张扬，没有了平日里的阳光，只剩下一种**的、毫无防备的脆弱。
“你还好吗？”厉北辰轻声问，不自觉地向他走去
厉北辰迅速擦了下眼角，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格外勉强：“没事，只是...有点累。”
谢南川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没有继续追问。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奇异地不显尴尬。窗外的风声、远处车辆的嗡鸣、日光灯管的细微电流声，这些平日里被忽略的声音，在此刻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包裹着他们的静默。
“我小时候，”厉北辰突然开口，声音低沉，“特别怕黑，到我一次也没跟你讲过。”
谢南川微微侧头，没有打断。
“九岁那年，父母吵架，我爸摔门而出，我妈在房间里哭。我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客厅，不敢开灯，也不敢回房间。”厉北辰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不能再害怕任何东西。”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所以我拼命打球，拼命学习，拼命让自己看起来无懈可击。好像只要我足够优秀，就能把那个躲在黑暗里发抖的小男孩彻底忘掉，可是，可是还是忘不掉。”
谢南川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他从未想过，那个在他面前叱咤风云、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厉北辰，内心还住着那个九岁的孩子。
“今天...”厉北辰停顿了一下，喉结轻轻滚动，“是我父母离婚十周年。他们各自有了新家庭，而我...我好像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这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落在谢南川心上。
“你不是多余的。”谢南川说，声音虽轻却坚定。
厉北辰转过头，眼中的脆弱尚未完全褪去，却已染上一丝暖意：“谢谢你，谢谢你不嫌弃现在的我，也不嫌弃以前的我。”
他们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先前不同，它不再空旷，而是被一种奇妙的理解填满。
“其实，”谢南川犹豫着开口，“我也有害怕的事。
厉北辰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怕...让人失望。”谢南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听话，从不惹麻烦。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演员，在演一个叫‘谢南川’的角色。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父母都是学者，他们为我规划好了一切，读研、出国、进学术圈。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想要的。有时候，我甚至羡慕你可以那么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厉北辰轻轻摇头：“你看到的我，也只是我想让人看到的部分。”
“就像月亮，”谢南川忽然说，“我们总是看到它明亮的一面，却忘了它还有背向地球的暗面。”
这个比喻让厉北辰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真正的微笑：“说得真好。”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半，管理员即将来锁门。他们不得不离开这个暂时的避风港。
收拾好东西，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梧桐树的叶子在脚下沙沙作响。校园里几乎空无一人，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分岔路口，该是分别的时刻，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谢谢你，”厉北辰再次说道，这次的含义似乎更加深沉，“谢谢你...看到那样的我，却没有逃开。”
谢南川摇摇头：“谢谢你愿意让我看到，让我看到那样对你。”
这一刻，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不再是普通的同学，不再是选修课上偶然的邻座，而是分享了彼此内心深处秘密的同行者，可还是对对方有着独特的情感。
“明天...”厉北辰顿了顿，“还能在艺术史课上见到你吗？”
“当然。”谢南川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厉北辰点点头，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在夜色中依然挺拔，但此刻在谢南川眼中，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完美形象，而是一个真实、复杂、有着伤痕却也坚韧的灵魂。
谢南川站在原地，直到厉北辰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夜风拂过面颊，他忽然想起《西方艺术史》上看到的一尊古希腊雕塑。表面布满岁月的裂纹，却因此显得更加真实、动人。
回到宿舍，室友已经睡下，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谢南川轻手轻脚地洗漱，躺上床，却毫无睡意。他回想着今晚的厉北辰，那个卸下所有伪装的厉北辰，那个眼角带着泪痕的厉北辰。
这个发现没有减弱厉北辰在他心中的分量，反而让那个原本平面的、完美的形象变得立体而鲜活。
脆弱不是缺陷，而是人性的一部分；伤痕不是污点，而是生命的印记。
窗外，半轮月亮高悬天际，明亮的一面朝向大地，暗面隐没在宇宙的深邃中。但谢南川知道，那暗面始终存在，与明亮的一面共同构成完整的月球。
他闭上眼睛，不再试图驱散脑海中厉北辰的身影。今夜，他允许自己记住那个脆弱的沈墨，正如他珍视那个阳光的厉北辰。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明白真正的情感，始于看见一个人的全部，包括他的光明与阴影。
而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两颗孤独的星球，在浩瀚宇宙中，终于感知到了彼此的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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