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塔罗娜的混乱并未随着时晷破碎而立刻平息。善后事宜千头万绪，赵北忙碌的身影穿梭于各处，安抚弟子，神色沉静，指挥若定，仿佛已完全从昨日的惊变中恢复过来。
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的目光会偶尔掠过那已被列为禁地的星殒殿方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思量。
宗主的死状，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循环破碎，反噬重伤是必然，但一夜之间血肉消弭、只余白骨……这太快，太干净了。
像是有某种东西，加速并完成了一个本该持续更久的过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如同细小的沙砾硌在他的意识里。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基于纯粹理性和谨慎而产生的疑虑。
潘塔罗娜刚经历大劫，任何潜在的、未被察觉的风险都必须被排除。这是他作为目前主事者的责任。
这个理由，足以支撑他展开调查，且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选择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再次踏入星殒殿废墟。
入口处的落石被他小心地清理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殿内依旧混乱，狂暴的能量乱流和细微的时间碎片四处肆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力量被抽干后的虚无感和淡淡的……一种极细微的、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甜腥气。
赵北的脚步很轻，动作却异常专注。他无视了那些显眼的战斗痕迹和晷盘碎片，而是像搜寻蛛丝马迹的猎手，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寸地面、每一块岩壁的阴影。
他的调查方式，带着一种过于冷静的、近乎剥离情感的审视。他检查那具白骨时，眼神没有任何对逝者的波澜，更像是在分析一件物品。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刮取白骨指缝间、以及周围地面上一些不易察觉的、颜色略深的尘土样本，用特制的玉瓶封好。
他甚至长时间地停留在宗主最后倒地的那片区域，闭目感应，试图捕捉残留的能量印记。
除了他们几人以及时晷的力量，是否还有那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属于这里的「别的什么」
过程里，他的表情始终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淡了。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着他正面临一个难题。
最终，他在一处不起眼的、被震裂的岩缝深处，发现了一小片异常枯萎、颜色发黑的苔藓。其枯萎的程度和状态，与周围被能量冲击波及的植物截然不同，更像是被某种极其阴寒的东西瞬间掠夺了所有生机。
赵北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点苔藓也收入另一个玉瓶。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原地，环顾这片满目疮痍的殿宇，目光最后落在那具白骨上,片刻后。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废墟，细心地将入口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没有人知道他在废墟中找到了什么，也没有人看到他回到居所后，对着那几瓶样本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桌面，眼神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股更加汹涌的暗流，已悄然在外界汇聚。
最初只是些零星的传言，在一些酒肆茶馆间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潘塔罗娜的祸事，跟那个纪氏的遗孤脱不了干系……”
“哪个纪氏？就是那个……被灭门的？”
“可不是嘛！都说他怀恨在心，不知用了什么邪术，竟连潘塔罗娜那样的隐世宗门都给搅得天翻地覆，连宗主都搭进去了！”
“真的假的？他不是才……”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纪氏那些诡异手段，你们又不是没听过……”
流言如同瘟疫，在刻意引导下迅速蔓延、变质。内容越来越具体，越来越骇人听闻。
从「可能有关」，变成了「罪魁祸首」从「搅乱宗门」，变成了「修炼邪功、献祭全宗」。
甚至开始与之前纪氏灭门案牵强附会，编织出一个「纪尘澜为修炼魔功，先弑满门，再祸仙宗」的完整故事。
暗中推动这一切的那只手，对人心把握得极其精准，不仅利用了仙门百家对「邪魔外道」的天然警惕和诛伐之心，更巧妙地撩拨了他们对纪氏那些失传秘术的恐惧与贪婪。
数日后，一道盖满了各大宗门印鉴的“讨逆檄文”被公然发出，通过传讯法阵，迅速传递四方。
檄文言辞激烈，罗列诸多“罪状”，将纪尘澜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危害苍生的魔头，号召天下正道共讨之。
没过几天，百晓阁那特有的、混杂着陈旧书卷和淡淡尘嚣的空气里，就被一种更沉重的东西浸透了。
消息并非通过正式的传讯法器传来，而是像渗入缝隙的污水，悄无声息地透过往来歇脚的旅人、交换情报的线人之口，一点点滴漏进来，最终在阁内汇聚成一片无法忽视的、令人窒息的低压。
“……听说了吗？外面都在传……”
“潘塔罗娜……说是那纪家的……”
“仙门百家好像要……讨逆檄文都发了……”
零碎的词句像冰冷的针，断断续续地刺入百晓阁的寂静里。
东方瑾靠坐在榻上调息，脸色依旧苍白，听到那些人压低的议论声，他猛地睁开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薄被，指节泛白。他看向门口，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是眼神沉了下去，像结了一层冰。
司徒辰正将煎好的药放在东方瑾榻边的小几上，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端着药碗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他垂下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盖了其中骤然翻涌的寒意。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去证实那些流言，只是将药碗轻轻推近东方瑾手边，声音平淡无波：“药温刚好。”
而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正对着窗外发呆的纪尘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窗外恰好有两个负责洒扫的年轻男子经过，他们以为四下无人，声音虽低，却清晰地飘了进来：
“真的假的？纪公子他……怎么会……”
“外面都传遍了！说他是魔头，害死了潘塔罗娜宗主，现在各派都要来拿他呢！”
“天啊……那我们百晓阁岂不是……”
声音渐渐远去。
纪尘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疏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却照不进那双骤然失焦的眼底。他脸上原本就未完全干涸的泪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一种比悲伤更刺骨的冰冷，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几乎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魔头……？」 「害死……？」 「讨逆……？」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魂上。
原来，这就是他失去兄弟换来的「真相」吗？
不是公道，不是喘息，而是更深的泥沼和更汹涌的、欲将他彻底淹没的污名。
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百晓阁内，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无声地蔓延开来。
“待东方瑾伤好，我们离开吧。”纪尘澜站在司徒辰面前。
“也好。”司徒辰并未多说什么。毕竟百晓生刚刚失去养子，从现在的状况来看，留下来只会给他徒增麻烦。
[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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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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