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夷道城的阳光显得苍白无力，照在覆雪的屋顶和街道上，反射出刺目的冷光。积雪被往来巡逻的兵士和运送物资的民夫踩得泥泞不堪，更添了几分破败与肃杀。
小院内的生活，依旧如同凝固的死水。炭火供应似乎比前两日更紧了些，屋内寒意深重。黄寗栩裹紧了那件旧斗篷，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方被高墙框住的、灰蒙蒙的天空。
鱼榷显得比平日更加焦躁不安，虽然她极力掩饰，但那不时飘向院门方向的眼神，以及指尖无意识捻动衣角的动作，都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她几次试图与守门的兵士搭话，话题无非是打听城中粮价、或是关切地问候兵士们是否寒冷，言语间透着讨好与打探。
这日晌午，负责送饭的老军卒放下食盒时，随口抱怨了一句：“这鬼天气，柴火湿得厉害，灶房都快揭不开锅了，听说城外运柴的道又被蜀军的游骑给骚扰了，真他娘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鱼榷立刻接过话头，脸上堆起愁苦和同情：“哎呀，军爷们保家卫国已是辛苦，连口热饭都难保障，真是……唉，但愿咱们江东儿郎早日打退那姓刘的才好，那老贼一口一个汉家正统自居，呸。”她絮絮叨叨，又似无意间问道，“不知……这城中的存粮，还能支撑多久？可别苦了将士们……”
老军卒似乎警觉了些，含糊道：“军机大事，岂是咱们能议论的？有都督和孙将军在，饿不着咱们！”说完便匆匆走了。
鱼榷站在门口，望着老军卒远去的背影，眼神闪烁不定。
这一切，都被隐藏在附近巷口阴影中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尉迟枫如同融入墙壁的一部分，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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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府书房内，炭火烧得旺，温暖如春，却驱不散孙珩眉宇间的寒意。
尉迟枫单膝跪地，低声禀报：“……那鱼榷，今日再次试图向送饭的老卒打探城中存粮与柴薪情况，言语间颇为急切。属下已查实，昨日她借口倒弃潲水，在巷口第三棵槐树下，又留下了一处新的标记，与之前水井旁的标记手法同源，指向西门方向。属下已派人暗中替换了标记内容。”
孙珩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院内积雪的松柏，声音冷冽：“难不成真是细作？粮草……莫非是想将城中断粮或缺柴的消息送出去，引蜀军来攻，或动摇我军心。”
韩迟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将军，此妇包藏祸心，证据确凿，何不立刻将其拿下，严加审讯？”
孙珩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张苍白却沉静的脸。那双杏眸，大多数时候是淡漠疏离的，偶尔，比如那日赠药时，会闪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悲悯？还有她誊写文书时低垂的、睫毛长长的侧影，以及那骨架清隽的字迹……
一种极其微妙、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情绪，阻止了他立刻对她及其仆从采取最果断也最无情的措施。是觉得她可能也是被利用、被蒙蔽？还是……单纯地不愿看到那双眼睛因绝望而失去最后一点光亮？
“拿下她，容易。”孙珩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但打草惊蛇，她背后的线就会立刻断掉。不如……将计就计。”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尉迟枫：“她不是想要情报吗？那就给她‘情报’。让咱们的人，放些风声出去，就说……城中存粮充足，但近日将有大批粮草从陆口运来，为避蜀军耳目，将于三日后子时，经城南废弃的码头上岸，由韩迟将军亲自带人接应。”
韩迟一愣：“将军，这是……”
“把水搅得更浑，不是还有潘璋手底下那群为了抢功毫无底线的饿狼吗。”孙珩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论消息从哪个渠道泄露出去，我们都在城南设下埋伏，等着蜀军前来‘劫粮’。若能吃掉他们一股精锐，也好挫挫刘备的锐气。”
尉迟枫眼中精光一闪：“主公英明！属下这就去安排！”
“记住，”孙珩叮嘱，“消息要放得自然，让她‘意外’得知，而非刻意告知。盯紧她，无论她是否有所动作。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小院的方向，“对那院子的看守，再加强一倍。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更不准飞出来。尤其是那个鱼榷，她若再试图与外界联系……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尉迟枫领命，迅速退下。
韩迟看着孙珩，欲言又止。他感觉到将军对那位黄小娘子的态度有些异常，但这异常究竟源于何种考量，他不敢妄加猜测。
孙珩走到案几前，拿起一份文书，却半晌没有看进去一个字。他心烦意乱。理智告诉他，最稳妥的做法是将那一行人全部控制起来，严刑拷打，总能问出些什么。尤其是那个黄寗栩，她真的对鱼榷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吗？她那过分的冷静和疏离，难道不是一种更深沉的伪装？
可是……每当他想起她站在破庙里，仰头望着他时那惶惑却强自镇定的眼神，还有那张在泥泞之下依然美到惊心动魄的面庞，想起她赠药时那平淡无波、却莫名让人心头发软的腔调……一种莫名的迟疑便油然而生。
这种不受控的、微妙的好感，让他感到警惕，甚至有些恼怒。他孙珩，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因私废公？
“子谦，”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你觉得，那黄寗栩，如何？”
韩迟没想到将军会突然问这个，斟酌了一下词句，道：“回将军，黄小娘子……容貌极为出众，性子沉静，看似柔弱，但观其言行，似有主见，非寻常女子。至于是否与鱼榷同流合污……末将不敢妄断。”
孙珩冷哼一声：“沉静？主见？或许只是藏得更深。”他像是在对韩迟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传令下去，即日起，那小院的一应饮食用度，皆需经过三道查验。任何人不得与之交谈，违令者，军法处置！”
他要将她彻底隔绝开来，如同囚禁一只美丽的、却可能啄伤人眼的鸟儿。一方面，是防止鱼榷通过她传递更多信息；另一方面，或许也是想借此，斩断自己心中那丝不该有的、危险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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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内的气氛，因看守的骤然加强而变得更加凝滞。送饭的兵士不再多说一个字，放下食盒便走。连日常的缝补活计也暂时停止了。
黄寗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看到鱼榷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惊慌，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算计。她知道，孙珩必然有所行动了，而且目标直指鱼榷，甚至可能……牵连到自己。
她依旧每日坐在窗边，看着那四角的天空，神情淡漠。心中却如同明镜。鱼榷的心不在江东，几乎可以确定。而孙珩，显然已经起了疑心，并且布下了网。
自己该怎么做？揭露鱼榷？以什么证据？孙珩会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商贾女的话吗？更何况，鱼榷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阴谋？贸然行动，很可能引火烧身。
继续保持沉默？任由事态发展？若鱼榷的阴谋得逞，给夷道城带来巨大损失，自己这个“同伙”，又岂能独善其身？
进退维谷。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根冰凉的银簪。母亲的脸庞在记忆中模糊又清晰。活下去……如何才能在这越来越险恶的境遇中，活下去？
夜色渐浓，夷道城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雪光与黑暗的交织中，默默等待着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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