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会被骗很多次。被骗钱,被骗感情,被骗去相信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而最擅长欺骗你的,恰恰是自己的大脑。它编织谎言,将你拐入情绪的迷网,用甜蜜的毒药一点点浸润你的皮肤,直到张牙舞爪的、名叫感情的触角爬满全身。傻逼的感情。
二十几岁,早过了见什么都新奇的阶段,感情也淡淡,小鹿乱撞的感觉已经模糊成了白茫茫的一团,我没想到自己还会用力地、笨拙地、可悲地喜欢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许樾是在入职培训那天。他坐在人群的边缘,白白净净,高高瘦瘦,五官算清秀,但绝不是第一眼帅哥,说是第一眼宅男还差不多。戴着副黑框眼镜,又驼着背,稍微眨一下眼他就会淹没在人群中,比德芙还要丝滑,像是游戏里面目模糊的NPC。
我原本以为他和所有匆匆过客一般,浅浅地相识,敷衍地寒暄,最终在时间的缝隙中淡去,没有正式的道别。像一滴落入湖泊的水,泛不起什么涟漪,然后蒸发得干干净净。但他竟不落俗套,在我心中漾起道道波纹,扩大,扩大,成了一场海啸。
归根结底,还得怪自己的大脑。这个坏东西,擅长自欺欺人,随便给自己找借口肆意分泌多巴胺。
注意到许樾的某个契机说出来蛮滑稽。
我们还不太熟的时候,几个同事约了一起吃饭。其他几个人还在加班,打发我们俩先去探路。北方的秋天总是早早地黑得干脆利落,牛马困在一格一格工位间,少见天日。我们走出大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沉了下来。雨后的夜晚,空气里浮着一点湿润的凉意。我们站在公司门口的斑马线上,看着路口的车辆来来往往,霓虹灯亮亮灭灭。
“吃什么?”我问。
他推了推眼镜:“都可以,听你的。”
我顿了一下,又问道:“那你喜欢吃什么?”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没有特别喜欢的。”
这人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吗?还是说习惯了顺从别人?我有点拿不准。
“那我就中央集权啦?”
他笑:“好啊,陛下,都听你的。”
行吧。我翻牌了附近软件上排名最高的馆子,不知道大家的口味如何,我们俩决定直接点一个套餐。
大家都坐定以后,上来一道用猪肝做的菜。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问他吃没吃过。他说没有,他不怎么吃内脏。
“这个很多人推荐,要不试试?”我笑着挑眉。
“嗯,也行。”
他用很严肃的表情夹了一块,低头嗅了嗅,然后慢慢放进嘴里,咀嚼,吞咽,表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恶。
“怎么样?”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他笑了下,说:“能吃。”
“啊,你是不是还是吃不太来呀?”我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试一下挺好。”
我愣了一下。
生活在父母的阴影下,我觉得我能成为一个三观健全、人格独立的人,全凭命硬,像荒地里不讲道理疯长的杂草。从记事起,一切选择都是被预先标好了价格的货品,摆在我妈面前,由她挑选、过目、批准,而我能做的不过是把她的选择装进袋子。吃什么、穿什么、学什么,甚至该和谁做朋友,皆须经过审核,仿佛我的人生是她手中的一张考卷,而我的任务不过是誊抄她心目中的标准答案。
我爸不怎么管我,但这不意味着他有多好相处。他是秩序,是真理。你可以有不同意见,但最终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被他说服,要么被迫沉默。他从不接受反驳,哪怕事实摆在面前,他仍能面不改色地将黑的说成白的,在一场又一场的争辩中稳操胜券。
在这样的童年里,我学会了审时度势,学会了在争执无果时明哲保身,也学会了在人群中隐藏自己真实的偏好。
不过我想,我已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无力了。我慢慢长大,挣扎着脱离名为家的模具,血淋淋的,留下粘连的皮肉,但终究是逐渐活出了自己的形状。我爸总说我变了。怎么能不变呢?于是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冷战反倒是我们之间最温和的相处模式。
许樾和我爸截然相反,像凉白开,不争不抢,顺着别人的节奏走,也从不急于表达自己的喜恶。他只是默默吃下我推荐的菜。
这个人一下变得生动可爱了起来。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无疑是被美化了。我得承认,这种美化多少含了点夸张的成分。这件事真的能反应出他性格有多好吗,倒也未必。他的没有意见,还可以被解读成不想操心、回避冲突、优柔寡断。但人的大脑总是带着自己的立场筛选信息,我只看到他符合我幻想的那一面,也乐意将那些模棱两可的举动解读成温柔。
对立补偿理论告诉我们,个体会因某种心理创伤或焦虑,发展出对立的行为或态度。我后来复盘自己这野草一样疯长的感情,总是想到这个理论,感叹自己病得不轻。
无数琐碎的细节就这样在心里堆积,像雨水渗进泥土,滋生春天。
几日以后,同事们聊到喝酒,发现我们这群人里,居然有两个男生从来没去过酒吧,许樾也是其中之一。
这怎么行呢?见识下社会的险恶是很有必要的。我当下就和另外一个女生一拍即合,说要带他们两个弟弟去开开眼界,一行人下班便浩浩荡荡杀去了公司附近的酒吧。
酒吧里光线昏黄,桌上的冰桶里还泡着没喝完的啤酒,气泡往上游动着。
那天晚上聊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许樾坐在我对面,我支着下巴看他瘦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啤酒瓶上的水珠。技术部的同事跟他聊天,他偶尔点头,偶尔笑一下,但说得不多。
我第一次认真看他,隐秘却事无巨细地打量。他不笑的时候像个人机,很呆,笑起来的时候气质却完全不一样,眼角会随着笑容微微上扬,眼里像是藏着星星,咧着大白牙,透着少年般的明朗。睫毛很长,藏在镜片后面,像柔软的小扇子,右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我几乎没有和人对视的记忆。但是那个晚上,我们的视线时不时就碰到一起。我以为他会匆忙撇开视线,但他没有,而是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的视线胶着在一起,喧嚣的酒吧背景便褪成一副模糊的油画,静止,凝滞。
一切错误的开始。宇宙大爆炸的起点。像是有人往心湖里丢了个鱼雷,暗藏在水下的情感翻涌上来,蠢蠢欲动。昏暗的灯光,他明朗的笑容,以及我该死的荷尔蒙,这些发酵在一起,酿成了种我们可能会来电的错觉。
冷静下来以后,我又觉得这个念头很搞笑,所以也不往下细想。虽然不可避免地在意,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对他有多了不起的好感。他有点好看,好看那我多看点也没什么。我还怕尴尬,所以从来不找他聊天,点开聊天日期,一片灰白中只有零星几个黑色的日期。
但是那天晚上之后,许樾突然有一天给我发了条消息。不是正事的消息。
这可是头一回,几颗雀跃的泡泡噗嗤冒了出来。莫怪我自作多情,只是大脑的联想能力向来比理智更快一步。我立马想到了那个夜晚,想到了他亮亮的、定定的眼神。他会不会对我有意思呀?
我摇摇头,努力撇开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拜托,覃安然,人家不过是随口吐槽了老板几句,你的想象力就开始一路飙车啦?从深夜散步到共度假日,差点连婚礼请柬都拟好了。
可内心深处,仍有一个隐秘的念头盘踞着:如果我想让他喜欢上我,应该不难吧?
虚荣,傲慢,毫无道理的自信。这些在人类进化史上应该被淘汰的东西,在我身上竟然全都长得枝繁叶茂。
我喜欢在洗完澡的时候孤芳自赏,对着镜子拗出POSE,沾沾自喜地想,哇,身材也太好了,172的身高,腰细腿长,当不了超模起码也有个平面模特的实力。凑近点看,脸蛋也还行。学历不错,热爱生活,精彩的故事讲也讲不完。嗯,我真棒!怎么会有人没眼光不懂得欣赏?我以睥睨的姿态评估,许樾这种性格内敛、话不多、习惯性隐于人群的宅男,真要撩起来,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我自视甚高,又对他太过看低。某次聚会,大家八卦着彼此的感情史,沈一心突然指着许樾,问我:“你觉得他好不好追?”我想都没想,笑着说:“好追啊。” 后来的我再回想起那个瞬间,都想抽自己。
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不可一世。自恋归自恋,通常自恋完以后,我会甩自己两个耳刮子。呸呸呸,醒醒,别做梦啦!真肤浅!
到底有谁能真正看见你?好的也罢,坏的也罢。
我其实无比被动,懒得去深交,懒得去付出,懒得正视自己的**。我喜欢在热闹里找优越感,也喜欢在孤独时自怨自艾。因为不敢面对难堪的后果,所以永远留有退路。因为不相信自己真的会幸运,所以永远不敢真正去争取。
手机屏幕前,我尽量用风趣的语气回复,可内心某个角落仍存着些许不自在。我不知道这份不自在来源于什么,是因为他的消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还是因为我的期待与现实之间隔着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气。
聊了几句后,我别扭地结束话题,问他怎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他答,马上睡了。
我们的第一次聊天在这样的克制中匆匆收尾。我死死盯着静止的屏幕,指尖悬在输入框上,要把聊天界面看出个花。回顾这场短暂的对话,我对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些懊恼。最后,我将手机扣在一旁,用被子蒙住头,也把千头万绪一起蒙住,丢进纷杂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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