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绪芳初的认知里,她赠予卞舟长命缕,就好比蒙受恩公一饭之恩,于是上寺庙里给他求了一把保佑他长命百岁的平安符。
事实上长命缕的功能也就在此,她可从没听说过谁把这种东西视作定情信物,卞舟竟将它放入怀里贴身而藏,窥见那快要从他怀里掉出来的物件时,绪芳初仿佛自己的眼被戳瞎了。
“卞将军,这条长命缕是我编了之后上佛寺开了光,给你护身用的,正确的挂法是系在蹀躞上。”
她以为这样说,含而不露,意思传达到,对方该懂了。
卞舟的俊脸红了红,依言将她赠的五色长命缕系上腰间,修长的指尖拂过细密垂落的彩珠璎穗,羞赧地说道:“你怎会想到给我这个。”
绪芳初不是没情窦初开过,她仔仔细细凝了卞舟几眼,眉心的褶皱深了一点儿,“将军为大靖出生入死,这条穗子寄予的只是我对将军保命的祝福。”
如此又明显了一点儿,他该听懂了。
卞舟的容颜更红了,他抓着那条穗子,激动不已地抬眸:“我的命对四娘来说,真的就如此重要?”
绪芳初以为,话说七分,剩下三分留给对方自己揣摩,是汉人说话含蓄微妙的默契,但他年纪也似乎不小了,怎么连这点默契都没有。
她本想再说清楚一些,可卞舟,他也不曾对她袒露过有何心迹,她若是把话说直白了,万一被他拿住,笑吟吟道一句:“娘子你定是误会了。”
她颜面何存?
思及此绪芳初没有直白地挑破,蹙额道:“卞将军是于我有恩,我也并不是识恩不报的白眼狼,不过也就仅仅如此了,多的妾身也拿不出,入不得将军的法眼。”
卞舟窘然道:“四娘也不必灰心,你编织的手艺甚好,我甚是喜爱,你不知,我把这长命缕拿给陛下看,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呢。”
绪芳初心里一抖,惊恐之中,她惶惶安抚自己。
不对,那人既没认出自己,更加不会识得自己编长命缕的手艺,毕竟她可从来没送过他东西。
卞舟瞧见绪芳初交叠腹前的手掌溢出微微颤动,虽动静轻细,但这对一个嗅觉敏锐的将军而言,还是能轻易捕捉到的,他困惑地问:“四娘,你有不适么?”
是的,她眼下很不适。绪芳初低下面容,任由幂篱的垂纱将容颜完全遮覆,唯恐泄露马脚,她匆匆忙忙地抬腿往回走,留下一句敬告:“卞舟将军,请将此事就此揭过吧,不要再提了。”
万一哪日他又心血来潮上新君面前献宝,用些有的没的引起了新君的注意,如何是好?
就连卞舟本人,绪芳初也不愿再打任何交道了,谁人不知,这位年仅十九的少年将军是新君的得力干将,二人私交莫逆,情同手足,与卞舟交涉,就不免与新君照面。
今日离得远他显然没认出自己,但若凑近看,她就不敢保证了。
金丝勾勒江崖盘龙纹的玄袍,被凉风卷动摩擦过朱漆云理的栏杆,身后传来卞舟脚步轻快的上楼声音,听得出,对方心情绝佳。
萧洛陵抿唇不动,直至那声息落在身后,怀了一丝清澈爽朗的笑音,同时传入他的耳中:“陛下,四娘好不好?”
他刚问出这句话,蓦地惊觉,陛下眼前的横栏似乎是缺了一块,多了道豁口,倒像是被谁用力拗断了般。自然是不可能是老成稳重的陛下,就算是,定然也是陛下不小心的,卞舟想。
卞舟呵呵笑道:“前朝的古建筑了,年久失修,风险极高,陛下还是下令让督造局的工匠来一趟为好,不然下回娘子们入宫,万一来碧落阁……”
话未说完,卞舟听到陛下发沉的声息,突兀地断了他的话:“就那样。”
卞舟一愣:“陛下说啥就那样?”
萧洛陵沉郁的眉峰下压着一重彤云般,显出一种冷峻之色,又道:“朕看你的眼光,就那样。”
卞舟更是不明白了,他觉得四娘千好万好,陛下要觉得不好,那就是陛下有眼无珠。
反正他此生是非卿不可了,娶不到四娘,他宁可一生孤独终老。现在他对四娘的着迷,是陛下根本不能体会的,他已经连午梦里都是四娘的倩影,今日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相信下一次亦不会远。
不过他还是要多些陛下的费心安排,因此叉手行礼,由衷地道:“臣还要多谢陛下的苦心牵线,为臣与四娘制造今日的良机。”
“咵嚓”,陛下跟前的朱漆云纹的雕栏又拗断了一截,两道豁口打通了连在一起,大得仿佛陛下要跳下阁楼,这伟岸身躯也能从豁口里漏出去。
*
黄昏时分,绪府挂起了灯笼,灯光朦胧飘摇,映照着夕日残晖,吊竹垂悬的花厅为一股赭红的光晕所围剿。
绪廷光知晓四娘今日在簪花宴上的所作所为,正在教女:“救人是紧要,但你一个女娘,出这个风头作甚,你难道当真是要让新君看上不成?”
想到被新君看上,绪芳初鹌鹑似的直缩脖颈,新君不会看上她,新君只会觉得她这个无情无义、贪慕荣华的女人可恶,不配做他儿子的娘亲,不杀了她就算是仁慈了。她声音低低地反驳:“阿耶多虑了,新君当时根本就不在。”
绪廷光顺口气,接过夫人李衡月含笑递来的清茶,抿了一口,皱起眉继续训:“难道那是个什么害命的病不成,难道你不施以援手,那裴氏女就活不成了?”
绪芳初不说话。
绪瑶琚却站了出来,姿态如兰清瘦,她躬身说道:“四妹妹自幼养在山中乡里,学得一身济世救人的本领,既有医术,便该有医德,当时裴娘子的状况已经很不好,四妹妹岂能坐视不理,所幸之事裴娘子平安无虞,四妹妹有功而无过。”
绪廷光放下茶盏,手指握住圈椅俯首的龙头,皱眉傲慢地道:“裴氏女的病好了,裴家也仅会感激为她救治下药的太医,不会对你心存感念。妇人以女红针织为要,以琴棋书画修心,旁的都是邪道偏门,既然修习了,自己捂着就好,以后莫再人前现眼。”
绪芳初垂眸称是。
她对绪廷光的大多数话语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但绪廷光今日说对了一句。
裴家的确只会将功劳算在太医头上,对太医的医者仁心感动不已,至于同样施救的她,无人会在意。
绪芳初应付完绪廷光的谆谆教诲、耳提面命,得以疲惫地与侍女木樨回到和月居,木樨服侍娘子沐浴,为娘子挽起长发,铜镜里映出女子颜色若雪的肌肤,秋水伊人,肤如凝脂。
下水沐汤,温热的汤泉沿着白腻肌肤之间的纹理迤逦滑落,似在亲吻肌肤上的每一寸毛孔,有种令人如尝仙丹般的舒畅。
在山中居住时,几时过过这样的好日子,那时节有点儿擦身的热水,她得和木樨、春娘三个人分着用,她是娘子分到的最多,但也得谨慎着,若想沐汤,灶膛里的那口大锅就要烧上一整晚。
所以当初绪廷光突然想起接她回家的时候,绪芳初简直迫不及待。
其实那时她已经收到了那人的信,信上说,他这一年来辗转奔袭,将生死置之度外,已经算是薄有功名,蒙她不弃,他必前来亲迎。
她想了想,他在军营里拼杀,就是杀到四肢只剩下一肢,充其量也就是一百夫长,乱世枭雄林立,军功实在是不值一提的玩意,跟了他做一个伧荒武将的夫人,便要忍受餐风宿露,若跟了爹回家,爹虽渣了一点儿,但给她的却是长安贵女的尊荣。
二择其一,怎么不好选?
她是无论如何也没预料他说的那句“薄有功名”是指君临天下,要怪只能怪他太谦虚,呵呵,太谦虚了未必是好事。
他居然也没嫌弃生母弃他而去的小家伙,可爱伶俐的奶团糕,年仅三岁的小太子……
绪芳初闭上了眼。罢了罢了。
当初既然抛弃了人家,现在就不要想腆着脸认回。
他跟了他阿耶挺好的,若无意外以后也是天下共主,前途不可限量。
沐汤片刻,水温渐凉,木樨又提了一桶热水入内,为娘子擦身梳洗,在为绪芳初涂抹奶油面乳时,浴桶之中的娘子睁开了眼,芙蓉面上晕染着两团被水汽蒸腾染上的绯红,她轻声问:“你可听说过新君如何起势的?”
木樨老实地给娘子上面乳,一边涂抹一边说:“知道,府里下人把那位陛下说得跟神仙降凡一样,奴婢就和听说书的一样,听了一耳朵。”
绪芳初扭过身,趴在浴桶上,继续仰起脸蛋任木樨涂抹,朱唇轻潋:“你说给我听听。”
木樨认真地回道:“奴婢听说,那位陛下原出身陇右军,在陇右节度使的底下做事的,一生战无败绩,大大小小的仗,逢战必胜,很得节度使的赏识,节度使也就给了他更多的兵权,而且一次次地提拔。后来节度使不幸身亡,他又没有儿女,陇右的军权就都落到了那位陛下的手里,那位陛下从此控制了整个西北,一直南下,直到打下了长安,剿灭了南方两路大反王,回长安称帝。”
这些其实绪芳初大多也都知晓,但陇右节度使的死亡,她还是觉得……
她懒懒一笑,“平善之死,怕是另有玄机吧。”
获利最大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一个年纪轻轻的新君,怎可能是菩萨心肠的善男信女,他对有知遇之恩的平善,尚能如此狠毒。
更不提她了。
木樨不敢妄议天子,但不知为何,她感到娘子似乎对新君陛下有兴趣,今日她也在簪花宴上,确实亲眼见到过新君的面貌,那人生得魁伟而俊美,列松如翠,气度不凡。
“娘子难道瞧上他了?”
绪芳初闻言身子一觳觫,险些堕入水里,饶是如此,也脚下一滑吃了一口香喷喷的洗澡水,她闷闷不愉、带点儿惆怅地吐出温水,咬住嘴唇道:“我瞧上他?他别盯上我就好。”
木樨也认同,她垂下眼睑,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在娘子的耳边说道:“娘子不是处子之身,还生养过一个儿子,奴婢听说宫里那些嬷嬷个个手段高明,娘子入宫要验明正身,很难逃过她们的法眼。”
绪芳初蹙了额,瞳仁轻颤。她当初委身于那人,为了不留下遗祸,她虽然腿肚打颤、腰酸背软,像死过了无数回,还是梗了气息艰难地爬下石床,用手指将腹内的余污尽数引出。
他留的太多,她弄了许久,彼此混合的污浊蔓延得到处都是,至今记忆难忘。
弄完之后,绪芳初几乎要虚脱倒地不起,可她仍强打着精神,为自己煎熬了一碗避子汤,眉头都不皱地便喝下,以为如此便万无风险。
没有想到两个月后吐得昏天黑地,她还是怀上了他的孩儿。
真顽强啊,用那么多药都杀不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strong哥今天继续strong[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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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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