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落冰的神魂彻底散去,灵药堂内只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与浓郁的、徒劳的酱肘香气。那具曾承载着她坚韧又乐观灵魂的躯体,此刻静静地躺在云榻上,面色苍白如雪,却奇异地带着一丝仿佛沉睡般的安宁,唇角那抹未散的浅淡笑意,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宗主望着那具失去生息的躯壳,心中百感交集,愧疚、惋惜、懊恼、还有一丝对天道无常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
他长叹一声。
无论如何,幻落冰名义上仍是霜却仙尊的弟子。即便师尊从未在意,即便这场师徒关系始于一场荒诞的意外,但既然存在,便需有一个交代。他不能任由这具躯体就此腐朽消散,否则待师叔祖出关问起,他无法交代,也显得宗门太过凉薄。
更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渺茫希望——师叔祖神通广大,或许……或许有万一的可能呢?尽管这希望渺茫得近乎自欺欺人。
“取‘千年寒玉棺’来。”宗主沉声吩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
弟子们不敢怠慢,很快,一具通体剔透、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玉棺被抬了进来。棺椁由万年寒玉心雕琢而成,能保肉身万年不腐,灵气不散,通常是宗门用于安放重要人物遗蜕或等待转机时所用。
宗主亲自施法,小心翼翼地将幻落冰的躯体安置入寒玉棺中。冰冷的气息瞬间包裹住她,细密的寒霜缓缓凝结在她的睫毛、发梢之上,使她看起来更像一尊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玉雕。
他指尖仙光流转,在棺椁四周布下重重禁制,既为守护,也为隔绝外界干扰。
“将此棺暂置于后山‘静思洞府’。”宗主下令道,“未有本座与仙尊谕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惊扰。”
静思洞府僻静清幽,灵气充沛且稳定,是保存遗蜕的最佳场所。
做这一切时,那些曾被幻落冰救下的弟子皆默默垂首立于一旁,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明白,这或许是宗主能为这位“名不副实”的师弟/妹所做的最后一点事,给予她死后的一份体面,也是为那位不知何时才会出关的仙尊,保留一个或许根本不会被在意的“交代”。
玉棺被缓缓合上,隔绝了那张带着浅笑的苍白面容。
众人抬棺,沉默地走向后山。
宗主最后看了一眼那消失在洞府禁制后的寒玉棺,心中默然。
他能做的,仅止于此了。
剩下的,便只能等待那位居于云端的师叔祖,何时才会想起,他还有这么一个……早已逝去的“徒弟”。
而这具被寒玉封存的躯体,就像一颗被刻意保留的、冰冷沉默的棋子,被安置在了时光的棋盘上,等待着一位或许永远不会前来对弈的棋手。
过了大概三个月,霜却仙尊终于出关了。
霜却仙尊闭关三月,推演大道,周身气息愈发深邃莫测,出关之时,磅礴的仙威无意识散开,瞬间将悬于殿门、承载着宗主口信的玉符震为齑粉,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他并未在意这微末细节,只隐约感知到宗主似乎曾试图传讯,想来也非紧要之事,便如往常一般,踏出霜凝殿,欲往宗门大殿处理积压事务。
然而,一路行去,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沿途遇到的弟子,无论是内门还是外门,远远望见他,皆是身形一僵,随即慌忙躬身行礼,动作比往日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更让他微微蹙眉的是,那些弟子行礼过后,抬起头时,看向他的眼神……极其古怪。
那眼神中,先是极度的惊讶,仿佛看到了什么本不该出现在此处、或是本不该以这种方式出现的人或事。那惊讶不似作假,是发自内心的震撼与愕然。
但紧接着,那惊讶便迅速褪去,转化为一种恍然大悟后的、带着复杂情绪的“了然”,仿佛瞬间想通了什么关窍,随即又变回恭敬,只是那恭敬之下,似乎还藏着点别的什么……像是惋惜?同情?或是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最后,所有情绪都沉淀为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说:“哦,是仙尊出关了,这很寻常,只是……唉。”
这种眼神的变化,在每一位遇到他的弟子脸上重复上演,虽然细微,却逃不过他浩瀚的神念感知。
霜却仙尊脚步未停,面色依旧冰冷漠然,心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宗门……发生了何事?
为何这些弟子看他的眼神,仿佛他错过了什么极其重要、却又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闭关三月,于修仙界而言不过弹指一瞬,能有何大事发生,且似乎还与他相关?
他并未开口询问,这些低阶弟子的心绪于他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不值得他投注丝毫关注。他只是将这丝异样记下,步伐沉稳地继续走向大殿。
但他周身那本就冷冽的气场,因这无声的古怪氛围,似乎又冰寒了几分,让沿途弟子愈发噤若寒蝉,不敢直视。
他们心中皆在暗忖:仙尊他……竟然还不知道?宗主竟然还没告诉他?看他这平静的样子……唉,果然仙尊就是仙尊,即便听闻如此噩耗,想必也是……无动于衷的吧?
这种诡异的沉默与眼神交流,在霜却仙尊通往大殿的路上,形成了一条无声却信息量巨大的……注目礼。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霜却仙尊,依旧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今日宗门的气氛,格外令人不悦。
霜却仙尊的身影穿过广场,玄色衣袍拂过地面,不染尘埃,周身流转的道韵比闭关前更为深邃浩瀚,仿佛与天地法则融为一体,令人望之生畏,又心生无尽敬畏。
人群中,那曾被幻落冰拼死救下的林师兄与白师姐,远远望见那道如冰峰孤月般的身影,脚步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嘴唇微微张开,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告诉他!
告诉他那个被他遗忘在偏殿的、名义上的徒弟,为了救他们这些他或许同样不会多看一眼的弟子,已经死了!
告诉他那个资质驽钝、却心性坚韧的姑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何等平静通透!
告诉他,她甚至没有等到他们为她买回的、那个只为了闻一闻的酱肘子!
话语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就在他们触及到霜却仙尊那双淡漠扫过、仿佛能洞悉万物却又对万物漠不关心的眼眸时,那股冲动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
他们猛地清醒过来。
他们要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说一个他或许早已遗忘的五灵根弟子为他尽忠而死?说一场在他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的、低阶弟子遭遇的意外?
在他那浩瀚无边的仙途与强大无匹的实力面前,幻落冰的死,与她生前的努力、她的挣扎、她的善良一样,都不过是天道运转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生灭。是“道法寻常”,是“自然衡常”。
他们这些弟子间的生死情谊、愧疚感恩,于这位早已超脱尘俗、心合天道的仙尊而言,有何意义?他会在意吗?他需要知道吗?
他们有什么资格,用什么立场,去打扰这位至高存在的清静?去向他倾诉一件于他而言……或许根本无足轻重的小事?
两人脚步僵在原地,最终缓缓收回,低下头,将那份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死死咽了回去。心中只剩下无尽的苦涩与……一种更深沉的、对力量与境界差距的无力认知。?
霜却仙尊的目光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分毫,径直走向大殿。
于他,他们与周围其他弟子并无不同,都是模糊的背景。
于他们,他的身影依旧高不可攀,冰冷遥远。幻落冰的死,或许会在他漫长无尽的生命中惊起一丝微澜(如果他们敢说出口的话),但更大的可能,是如同石子投入无底深渊,连一丝回响都不会有。
林师兄与白师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黯然与释然。
他们此生,或许都无法忘记那个在魔气中逆流而上的身影,无法忘记她最后平静的话语,无法忘记那未能送到的酱肘子的香气。
但关于她的死,关于那份救命之恩,关于他们心中翻涌的复杂情愫……他们将永远沉默。
这份沉重与感激,他们将深埋心底,用今后的道途与行动去默默偿还,却不会再试图诉诸于那位……本就不该聆听这些“琐事”的仙尊。
霜却仙尊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内。
广场上的弟子们渐渐散去。
阳光依旧照耀,云海依旧翻腾。
一切都仿佛与三个月前别无二致。
只有一些人心中,多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带着酱肘子香气的……寂静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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