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塔西娅第一次清醒地，直观地站在镜湖之前。
有关镜湖的传说，她其实早已听过太多太多。在西塞斯高等学院上学时沃顿王国帕拉黛丝森林的历史课上；在帝国博物院见过的有关镜湖沉底的陨石；在飞越帕拉黛丝森林前往边境战场的匆匆一瞥——那时她便觉得，这湖面像是像是镶嵌在西撒大陆，在帕拉黛丝森林中的一块巨大的蓝翡石，她向来对这些事物有着天生的好感。
这巨石的确像一面镜子，只是，她想，镜子的背面大多都涂抹了黑色的涂层，就像这镜湖——湖底是什么，黑漆漆的，是被洪水吞噬的曾经存在过的森林，是无尽的深渊，抑或是遥远的远海国度居民，他们曾经的乐园？
她不知道。
她无法透过那面透明的无形的隔阂看向镜子的背后到底为何物。
她只能看见自己。
那时耶格尔站在她的身旁，发现她正透过舷窗望向湖面出神，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她被吓了一跳，晃了晃神，差点没有站稳。耶格尔连忙扶住了她，塔西娅便就此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她抬起头，眼睛里落入的是那双琥珀似的双眸，正关切地看向他。意识到现在的姿势有些暧昧，她忙从耶格尔的怀里跳了出来，有些局促和狼狈。
“塔西娅，在想什么？”耶格尔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语气还是如常。
见他不甚在意，塔西娅也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又看向窗外的湖。
“这就是镜湖吗？我第一次见，之前都是在历史课和博物馆里听说的。”
耶格尔听完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等这一次战征结束，我们应该就可以休息好一阵了。”
“到时候，”耶格尔向前走近了一步，双臂交叠撑在舷窗的窗台上，有一股风微微带起了他的头发，“我带你来镜湖看看吧，俯瞰和直接站在湖边，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
“我以前常常来到镜湖边，这里风景很好，湖边是高耸的雪松林，远处还有些云杉，不过那要更往北走些。湖的近岸有一片片的镜莲花，听说镜莲果实的味道很奇妙，人在不同心情下尝到的味道都不一样，有机会我带你去尝尝。”
“雪松林？”塔西娅看向耶格尔，歪头思考了一会儿。
“是你画过的那棵雪松吗？放在我房间里的那幅。”
“是的，就是那棵。”
“那是我来到镜湖边第一眼就看到的雪松。”
“原来是那棵，”塔西娅像想起了什么，直直地朝耶格尔望去。
这眼神看的耶格尔心里发毛，突然涌上一丝不详的预感。
“就是那棵你骗我说不好好睡觉，就会被画里的雪松精捉进去变成树的养分；但如果乖乖睡着了，雪松精就先变成仙女实现我一个愿望的那棵雪松。”
“然后有一天你站在那幅画的背后，学着当时最流行的动画片里的小人声音，对我说，‘你好，我是雪松精灵，很高兴认识你，请告诉我你的愿望吧，我会满足你的。’”
耶格尔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
随后他绝望地捂住了脸。
“忘记吧塔西娅，都忘记吧。”
“实在是没哄过小孩子睡觉，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擅长讲睡前故事。”
看着耶格尔似乎一副马上就要跳船的样子，塔西娅决定不再逗他了。她笑了出来，向耶格尔问道：
“那你还记得，那天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耶格尔愣了一下，眼神便蓦地温柔下来，只是没等耶格尔的回答，她便先一步说了出来。
“我说，”塔西娅看着耶格尔，“肯定是耶格尔这几天太忙了，没好好睡觉，被你给抓走吃到肚子里了。”
“那我要你把耶格尔还给我。”
“你不还给我的话，我今天就不乖乖休息，也被你吃掉算了...”
后面其实还有句话，塔西娅想，只是她已经长大了，爱也好，恨也罢，有些话好像没有办法再像最开始那样什么都不懂，一片懵懂时，就轻而易举地说出口。她其实常常羡慕那些被家属探望的沃顿军团士兵们，来的人有的是他们的妻子或者丈夫，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兄弟姐妹，还有些可能是朋友。他们在离别时，会互相给予对方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吻，然后向对方说，我会想你，说我爱你，接着开始期待起下一次的重逢。
在她心智逐渐恢复成熟之后，她似乎从未向耶格尔说过这些话——无论是以家人的身份，还是朋友的身份，或者是其他.....她觉得似乎这样就很好，因为有的话一旦说出了口，一切的一切就不一样了。尤其在赋能仪式之后，塔西娅面对一片空白的自己，她看不见眼前的未来。
而在她决心成为耶格尔的那把刀后，她觉得自己更应该收起那些所谓的感情，哪怕耶格尔时常在她耳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塔西娅，我只是...”
“希望你能快乐。”
我也希望你可以快乐。可塔西娅只能在心里回应他。
现在，站在镜湖边，她也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耶格尔画中的雪松。凯尼尔看见塔西娅一直望着那棵树，有些好奇，便问，“塔西娅，你怎么一直看着这棵树。”
塔西娅勉强地勾起了嘴角，又放下，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故人。”
她就这么抬头看着。这棵雪松真的很高，她想，和其他的都不一样，直挺挺地耸入云间，远处是将落的夕阳，树木背着光，苍翠全部落入黑影之中，就像待发的墨色的箭矢。忽然有两只飞鸟从林间划过，而它们的终点，塔西娅想，应当是眼前的晚霞吧。
她对着这颗雪松，在心中默默地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完的话。
要和耶格尔一直在一起。
凯尼尔带着塔西娅沿着镜湖的边沿走着，终于在一艘破败的渔船边发现了镜莲的群落。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以听到森林深处细细簌簌的虫鸣和鸟叫，但隐隐夹杂了野兽和魔物的低吼。塔西娅先调用了自己的光魔法回路，制造了一片弥散的光场，模拟了萤火的背景，又不至于引起那些凶兽的注意。
凯尼尔看着这些细密的光点，星星碎碎的光引来了远处真正的星萤虫。他向塔西娅问道，“塔西娅，你有没有考虑过一切战争结束过，去开一家自然体验馆？”
“你这光魔法回路创造的这个环境太真了吧，连真的星萤虫都被吸引过来了...”
“厉害。”凯尼尔点着头，啧啧称奇。
塔西娅显然已经习惯了凯尼尔有时有些无厘头的发言，不过去开一家帕拉黛丝森林模拟体验馆...
好像真的还不错。
但塔西娅还是摇了摇头，“想法挺好的，但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吧。”
凯尼尔点了点头，赞同了塔西娅的话，“希望有这么一天。”
塔西娅将手伸入镜湖的湖水之中，这抹曾在空中见过碧色，此刻终于落入了她的掌心。她感觉似乎有些小鱼正在轻吻她的手心，她的手背。塔西娅闭上了眼睛，银色的光点，金色的光点，顺着她的指尖向镜湖的另一边扩散而去，那些鱼儿虾儿便在光点间跳起欢快的舞蹈，来来回回地穿梭着。她感受着镜湖的湖水源源不断传来的生命力，是温暖的，柔和的。
原来不似她在云端看到的湖底是那样冰冷与凛冽的，塔西娅想，只有走近她，抓住她，拥抱她，感受她，才能看见她真实的模样，澎湃，炙热。
但这些力量似乎还是不太够，无法促使这里整片的镜莲都生出果实。凯尼尔也调动起自己的水魔法回路，两人的力量再加上从温蒂妮那里取来的新型魔法放大装置，终于获得了足够的果实。
“塔西娅，”凯尼尔有些疑惑，终于问出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按理说一般人只能调用一种类型的魔法回路，为什么你可以做到又用光魔法又用水魔法的？”
塔西娅看了看自己的掌间，水系魔法化作的细密水珠还在指尖跳跃着，突然这些小东西炸开了一个小小的水花，落了她满脸的水雾。她稍许狼狈地擦了擦脸，一旁凯尼尔哈哈大笑：
“看来镜湖的湖水还挺喜欢你！”
“它们很顽皮的，只会和有好感的人玩这种小把戏。”
“我体内的魔法回路，没有办法留存任何一种能量，”塔西娅第一次向外人聊起这些，“但换句话来讲，就是我可以调用任何一种魔法能量。”
“只要手边能触碰到的，”塔西娅蹲下身，轻轻地碰了一下脚边的一棵月藤草，体内尚存有一些的来自镜湖的能量被她传输给了这颗小草，便有一阵绿色的光点浮动在她的周围，凯尼尔知道，只是木系能量收到魔法回路感召的先兆，“他们的力量被可以为我的回路所感应，然后使...”
“不对！快闪开！”身边的绿色光点突然发出一阵急促不安的颤动，塔西娅神色一凛，转头向凯尼尔大呼，一把将他推了开，又立刻抱住自己的身体朝凯尼尔的方向翻滚过去。刚刚他们所在的地方徒留一个巨大的深坑。
两人飞快地起身，看向攻击袭来的方向。是三只金裂狼，不同的是，它们的瞳孔间都泛着诡异的红光——这种红光凯尼尔见过，在他快要失控的边缘，他的眼前也会弥散出这样的痕迹。
“啪！啪！啪！”
三声不大不小的掌声从金裂狼背后的森林深处传来，塔西娅和凯尼尔向狼的背后看去，便看见一个带着魔法形态控制装置的男人缓缓地走上前来。
那男人扶了扶眼前的眼镜，露出了一个自认为绅士的微笑。他微微欠了欠身，感慨道：“不愧是耶格尔上将身边传闻中最锋利的那把武器，塔西娅.索伦贝尔。”
“哪怕在帕拉黛丝战役中身负如此重伤，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恢复，还保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在下真心十分佩服呢！”
“要不是检测到这里剧烈的魔法波动，再加上军用终端服务器里对你的定位，可能真的就会找不到你呢，塔西娅。”
“终端服务器？！”塔西娅猛地向那个男人看去，“终端服务器只有沃顿军团的统领才有权限操纵！”
“你们...”
“你们把他怎么了！”
那个男人笑了。
“不要担心，塔西娅小姐，”眼前的男人又用手指托了一下自己的镜框，露出一丝不苟的微笑，但在塔西娅眼里她现在只觉得丑陋，一股生理性的呕吐感在她的胃里翻滚，“沃顿军团前任统领耶格尔在帕拉黛丝战役中失踪，行迹不明，军团不可一日没有将领...”
“西撒神教圣廷内部也是苦沃顿帝**事力量分散已久啊，”男人耸了耸肩，露出一副无奈又纠结的神色，“你也知道的，神教一向追求统一。”
“初次见面，我是圣廷护卫队副队长之一，兼任沃顿军团临时军委会成员之一，乌鲁奇.卡吉特拉。”
乌鲁奇向塔西娅伸出了手。
“塔西娅，跟我回去吧，圣廷和沃顿军团仍然需要你。”
塔西娅听了，只觉得讽刺。后来在军中成为耶格尔副官的那几年，她终于渐渐明白那些绊着耶格尔脚步的是什么——是政权，是神权，是命运，是沃顿帝国王族与西撒神教圣廷间那些弯弯绕绕的龃龉。沃顿军团名义上为政府所管辖，实际上——
索伦贝尔家背后站着的，是神教圣廷。
而耶格尔只能夹杂在两者之间，最后成为他们斗争的牺牲者。这是索伦贝尔家的命运。她无数次想过自己为何要站在耶格尔的身边，是成为只属于他的力量，成为斩断他与这些本不该属于他的命运的刀。
可现在，耶格尔不在了，他们凭什么认为自己就会成为他们的武器？
塔西娅先是嘴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紧接着，笑意慢慢扩散在整张脸上，突然，她仰天大笑起来。
“乌鲁奇.卡吉特拉？”她玩味地念出这个名字，却在一瞬之间眼中爆发出尖锐的金光，身后的镜湖中心升起巨大的水龙卷。
“乌鲁奇.卡吉特拉，你有什么资格…”
“命令我？！”
话音刚落，水幕便朝乌鲁奇叫嚣着涌去，湖面的上空响起深深的惊雷，引入丛丛雪松林之中。
“啊啊啊啊啊——”乌鲁奇发出一声扭曲的尖叫，眼前的镜片碎了满脸，细密的玻璃渣将他的脸扎的血肉模糊，方才从容的模样已然消失殆尽。他举起手中的魔法形态控制装置，金属利剑的剑阵构成锋利的剑雨，又围成金属的牢笼，试图禁锢住塔西娅和凯尼尔。
“啊啊啊，杀了你！”
“啊…啊啊…我的…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啊啊啊！”
乌鲁奇单手捂住了那沾满碎渣的脸，丝丝血流渗出他的指缝溢了出来。他的喉咙喘息着发出阵阵含糊不清地嘶吼。
“杀了你！”
“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又是划破天际的嚎叫，剑雨层层落下，向塔西娅和凯尼尔冲去，由镜湖水构成的防御结界已经快要无法支撑住了。
在水幕与天穹之间，忽然，刚刚那棵塔西娅和凯尼尔以为早已灰飞烟灭的月藤草竟攸地窜了出来，变成了一株巨大的藤鞭。一道虚影之后，这藤蔓生生扯开了一个黑色的空间，便将塔西娅和凯尼尔给甩了进去。
在塔西娅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恍惚间她看到那棵雪松，树后升起一阵幽幽的绿光，向她飘来。她被这光轻轻地环住，像是坠入了云间。而后，这光便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那阵虚无缥缈的女声又传来了。
“做个好梦吧，晚安。”
终于！
好戏要开场啦！！！[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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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Chapter 9 飞鸟与终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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