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的暮色像稀释过的琥珀,透过周家别墅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菱形光影。温予棠站在玄关的穿衣镜前,手指正细致地调整着旗袍领口的珍珠扣。
月白色的真丝旗袍,料子是从苏州老师傅那里定制的,在灯光下会泛出流水般的光泽。领口立得恰到好处,既端庄又不显得刻板,袖口用银线绣着玉兰暗纹——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温予棠记得母亲说过,玉兰开在早春,温婉却不柔弱,像极了沈家女儿该有的样子。
她将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支羊脂玉簪固定,刻意留下几缕碎发垂在耳侧。镜中的女人眉眼清冷,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是她花了五年时间练习出的、属于“周太太”的标准笑容。
“该出发了。”周子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稳得像在宣读日程表。
他走到她身侧,两人一同出现在镜中。他穿着深灰色三件套西装,袖扣是温予棠去年送的生日礼物——蓝宝石镶钻,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他们站在一起,像奢侈品广告里那些精致完美的模特夫妻,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
只有温予棠知道,这完美表象下的空洞。
她微微侧身,让他替自己整理簪子的角度。周子珩的手指很凉,碰到她发梢时没有丝毫停留,像在调整一件陈列品。“爸说七点整开宴,路上大概需要四十分钟。”
“我给妈带了官燕,”温予棠温声应道,“上个月她说睡眠不好,这个品种安神效果好些。”
“你总是考虑得周到。”周子珩收回手,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陈述。
这样的对话每周都在重复。在周家父母面前,他们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回到这栋三百平的别墅,他们是共用空间的陌生人。没有争吵,因为没有值得争吵的事;没有温情,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过。
五年前,沈家航运公司资金链断裂,周家地产需要书香门第的名声洗去暴发户的标签。一场各取所需的联姻,温予棠签下名字时,母亲躺在特护病房里握着她的手说:“予棠,体面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体面。这个词从此成了她人生的圭臬。
周家的餐厅里,水晶吊灯的光芒太过明亮,照得每个人脸上的细微表情都无所遁形。长餐桌尽头,周母正用银勺慢慢搅动汤盅,状似随意地说:“昨天和李太太喝茶,她家媳妇又怀了,真是好福气。”
温予棠夹菜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
桌下,周子珩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他微笑着接话:“妈,予棠最近在筹备基金会的慈善画展,忙完这阵我们再说。”
“工作固然重要,但女人终究要以家庭为重。”周父放下刀叉,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温予棠垂下眼帘,温顺地点头:“爸说的是。”她声音轻柔,像羽毛拂过水面,不激起半点涟漪。
这顿晚餐吃了两个小时。温予棠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适时为长辈布菜,轻声附和每一个话题,扮演着无可挑剔的周家儿媳。只有她自己知道,旗袍下的背脊已经僵直,脸颊因为维持笑容而微微发酸。
回程的车上,两人沉默着。周子珩打开平板处理邮件,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侧影。温予棠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那些光点连成流动的河,将她带回五年前签下婚约的那个下午。
“下个月爸生日,要办家宴。”周子珩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屏幕,“你提前安排时间。”
“好。”温予棠应道,“画展是下周五开幕,你需要出席吗?”
“看行程。”周子珩的答案永远这样模糊,永远留有余地。
手机在这时响起,屏幕上显示“林薇”。温予棠接起,好友的声音温和从容:“予棠,我在‘幻夜’谈完事了。来坐坐?今天钢琴师弹得特别好。”
温予棠看向周子珩。他微微颔首,甚至没抬眼:“让老陈送你。”
“我叫代驾就好。”她说。
电话挂断后,周子珩才补了一句:“注意安全。”礼貌得像酒店前台对客人的标准叮嘱。
“幻夜”的门口,霓虹灯在夜色中流淌成暧昧的河。温予棠没有立即进去,她站在街角,从手包里取出细长的女士香烟——这是周子珩不知道的、为数不多的秘密之一。薄荷味的烟雾吸入肺里,再缓缓吐出,仿佛能将胸腔里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也带出来一些。
旗袍不适合出现在酒吧,她在车里备了便装。米白色羊绒开衫罩在旗袍外,长发完全放下来,珍珠耳钉换成简洁的钻石。镜中的女人依然温婉,只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弛。
林薇在吧台最显眼的位置朝她招手——那里正对舞台,能看清整个场子。她今天穿了件酒红色丝质衬衫,领口随意松开两颗扣子,细边眼镜后的眼神带着玩味的笑意,正随着爵士乐的节奏轻轻点着指尖。这才是真实的她,美院最年轻的副教授,也是圈内出名的派对玩家,工作和享乐都全情投入。
“终于来了!”林薇将一杯刚调好的马天尼推到她面前,唇角勾着笑,“这杯‘午夜飞行’,特意给你点的。周家的鸿门宴吃得怎么样?”
温予棠在她身边坐下,接过酒杯轻抿一口,金酒与苦艾酒交织的凛冽感在舌尖化开。“老样子。”她不需要多说。
林薇了然地点点头,身体随音乐微微晃动。钢琴师正演奏着改编版的《蓝色狂想曲》,节奏跳跃而随性。她凑近些,声音压得刚好能被听见:“看见那边卡座没?王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又带了个新面孔,啧,这月第三个了。”
温予棠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并不接话。林薇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点了支细长的女士烟,薄荷味在空气中散开。她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看台上灯光变幻:“有时候觉得,人生就像这场子——有人买醉,有人寻欢,有人装模作样。你呢?打算当哪一种?”
“我哪种都不是。”温予棠平静地说。
“所以才累啊。”林薇轻笑,将烟搁在烟灰缸边缘,拿起自己的威士忌晃了晃,“偶尔放纵一下又不会死。你看你,绷得像尊白玉观音,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点活气。”
温予棠没反驳,只是慢慢喝着酒。林薇的话像细针,总能精准地刺中她不愿触碰的地方。她们安静地坐了会儿,林薇时不时会跟路过认识的人举杯示意,动作熟稔自然。她在这个场合如鱼得水,却从不过界——玩得开,也收得回。
半小时后,温予棠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林薇正跟着音乐轻哼,闻言抬了抬下巴:“快点回来,下一首是萨克斯独奏,很棒的。”
走向走廊时,温予棠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声音。
玻璃破碎的脆响,身体撞在隔板上的闷响,还有一个年轻女孩极力压抑的、从齿缝里挤出的呜咽。
温予棠的脚步顿住了。多管闲事不是她的风格,周太太不应该出现在任何可能引发流言蜚语的场景里。她应该转身,回到吧台,喝完那杯水,然后体面地离开。
可那个呜咽声里有种东西,像细针一样扎进她心里——那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混合着绝望和不甘的挣扎,是濒临崩溃却仍在燃烧的倔强。
她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眼前的画面让她呼吸一滞。
穿着服务生短裙的女孩被逼到墙角,男人肥硕的身体像一堵墙压过去。女孩的裙子肩带断了一根,松松垮垮挂在手臂上,露出大片泛红的肌肤。她手里抓着半截破碎的酒瓶,尖端颤抖地对着男人,可男人非但不怕,反而咧嘴笑了。
“砸啊,你倒是砸啊!”男人满嘴酒气喷在女孩脸上,“看看警察来了抓谁?一个陪酒的,装什么——”
“我不是陪酒的!”女孩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我只是来送酒的——”
“送酒送到这种地方?”男人打断她,伸手就要去抓她手腕。
“李总。”
温予棠的声音不高,在空旷的洗手间里却清晰得像冰裂。
男人猛地回头,看见是她,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温、温小姐?您怎么在这儿……这服务员不懂事,我教教她规矩。”
温予棠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颊有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涣散却死死撑着不肯闭眼。握着碎玻璃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还沾着点点血迹。温予棠注意到她的眉眼,有种未经雕琢的清秀,像山涧里长出来的野百合。
女孩胸前的名牌歪斜着:谢泠月。
“王太太在前厅找您,”温予棠的声音平静无波,“关于下个月慈善拍卖的细节,似乎很急。”
李总的脸色变了变。王家是他最大的客户,王太太更是圈子里出了名难缠的长舌妇。
温予棠趁他犹豫,往前走了两步,自然地挡在谢泠月身前。“至于这位,”她侧过脸,用余光扫了一眼几乎站不稳的女孩,“薇姐让我带的红酒洒了,需要人帮忙清理。正好借你的人用用。”
这话说得轻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李总看看温予棠,又想想王太太,终究不敢得罪,讪笑着嘟囔了几句,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谢泠月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碎玻璃从她手中滑落,在地砖上溅开细小的碎片。她腿一软,身体沿着墙壁滑下去。
温予棠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
女孩的身体烫得惊人,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温度几乎灼伤了温予棠冰凉的掌心。谢泠月无意识地抓住温予棠的手臂,指尖深陷进羊绒开衫的纤维里。
“热……”她含糊地呻吟,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别……别去医院……求你了……”
温予棠僵住了。
怀里的躯体柔软、滚烫,散发着年轻生命特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味和一丝干净的、类似雨后青草的味道——与这个充斥着昂贵香水与**的环境格格不入。谢泠月的头发散开了,几缕湿发粘在潮红的脸颊边,脆弱得不堪一击。
理智在尖叫:推开她,打电话叫保安,或者至少叫林薇来处理。这是最得体、最安全的方式。
可是谢泠月的手指攥得那么紧,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浮木。她的呼吸急促,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却还在用残存的意识重复:“不能……去医院……妹妹需要钱……不能有记录……”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温予棠包裹严实的心脏。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病重时,自己也是这样跪在父亲书房外,得到的却是一句冰冷的“沈家的女儿要懂得取舍”。
取舍。她取了周家的婚姻,舍了自己的后半生。
“你叫谢泠月?”温予棠开口,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低柔。
女孩艰难地点头,眼神已经无法聚焦。
温予棠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她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周太太”身份的决定。
套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温予棠扶着谢泠月坐到沙发上,女孩的身体立刻软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她的脸颊红得不正常,嘴唇微微张开,发出细碎的、痛苦的喘息。昏黄的灯光下,温予棠注意到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即使在迷离中,眼尾的弧度也带着稚气的温柔。
“我去拿湿毛巾。”温予棠转身要走,衣袖却被拽住了。
“别走……”谢泠月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半睁着却找不到焦点,“求你了……好难受……”
她的手开始胡乱拉扯自己的衣服,制服裙的拉链被扯开一半,露出里面湿透的白色背心。温予棠来不及阻止,就看见谢泠月的手指颤抖着探向裙腰内侧,本能地想要缓解体内那股灼烧般的折磨。
“等等。”温予棠抓住她的手腕。
…………(省略3k)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温予棠抽回手,用毯子仔细盖好谢泠月。女孩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绵长,终于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凌晨四点,谢泠月再次醒来时,眼神已经完全清明。
她坐起身,毯子从肩上滑落。当她看清自己凌乱的衣服,回想起零碎的记忆片段时,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温予棠不知是一夜没睡还是早早就醒了,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已经重新整理好仪容。月白色旗袍外罩着米白羊绒开衫,长发一丝不苟,钻石耳钉在晨光中闪着微光。她又变回了那个疏离的、温婉得体的陌生女人。
“你被下药了,”温予棠先开口,声音平静,“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泠月低下头,手指颤抖着整理衣服,却连拉链都拉不上。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手背上。
“别怕,”温予棠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我没有对你做什么不该做的。只是帮你缓解药效,仅此而已。”
她说这话时,耳根微微发热。但她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不能让女孩看出任何异样。
谢泠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谢谢……”她哽咽着说,“谢谢你救了我……还有……对不起……”
温予棠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向书桌。她从手包里取出一张纯白色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名字。又拿出支票簿,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写下了一个数字。
“这不是施舍,”她把支票和名片一起递给谢泠月,声音平稳,“算我借你的。等你情况好转了,如果还想还,打这个电话就行。”
谢泠月看着支票上的数字,眼睛猛地睁大。“这太多了……我不能——”
“拿着。”温予棠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有急用就先解决。至于今晚的事……”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自己已经洗净的手上。
“忘了它吧。”她说。
谢泠月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握着支票和名片,手指颤抖着,突然深深弯下腰去:“谢谢……真的谢谢……我一定会还的,我发誓……”
温予棠没有接话。她看了眼墙上的钟——凌晨五点半,天快亮了。
“你再休息一会儿,”她说,“我让人送干净衣服来。之后……你就当没见过我。”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指碰到门把的瞬间,身后传来谢泠月的声音: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温予棠的手停住了。
晨光从走廊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她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站在明暗交界处,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像她此刻的人生。
许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没必要知道。”她说,“就当是……一个陌生人偶然伸出的手吧。”
门轻轻关上了。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温予棠靠在冰冷的门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只刚刚触碰过陌生女孩身体的手,此刻在晨光中微微颤抖。
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不是对谢泠月,而是对自己。
她刚刚做了什么?用那样温柔的动作,去触碰一个陌生女孩最私密的地方?用那样轻柔的声音,去安抚一个不该与她有任何交集的人?而且在最后,当女孩半清醒地尝试自己解决时,她竟然……又一次心软了。
周太太不会这样做。温予棠不该这样做。
可她做了。而且在那漫长的几个小时里,在女孩无助的哭泣、羞耻的颤抖和最后的哀求中,她竟然感到了一丝……被真实需要的感觉。那种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灼热,烫得她心慌。
温予棠捂住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然后她挺直背脊,整理好旗袍和开衫,将头发重新挽起,戴上珍珠耳钉。镜子里又恢复了那个温婉得体的周太太,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她拿出手机,给酒店经理发了条信息,要求送一套合适的衣服到套房,并确保女孩安全离开。做完这些,她删除了所有记录。
天边泛起鱼肚白。
温予棠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清脆,规律,重新戴上了那层冰冷得体的外壳。
她没有回和周子珩共同的住处,而是让司机开往城东的云锦公寓——那是母亲留给她的私产,婚后才买的,连周子珩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坐进出租车时,晨光正从高楼缝隙间漏下来,照亮她苍白的脸。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并不存在的痕迹。
那里还残留着女孩滚烫的体温,和她自己冰冷皮肤下的、第一次真实跳动的心。
司机问:“女士,去哪里?”
温予棠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
“去云锦公寓。”
车子汇入清晨的车流。而她知道,有些界限一旦模糊,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套房内,谢泠月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支票和纯白的名片。晨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亮名片上那串干净的数字。
她看着那扇关上的门,看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眼泪无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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