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仙侠玄幻 > 鲜血刻印 > 第156章 第十三幕 最后的晚餐(一)

第156章 第十三幕 最后的晚餐(一)

“阿尔法、约塔、缪、阿尔法。”安比奇亚用希腊字母拼读着意为“血”的单词,“科穆宁们选了个好词。”

塞勒曼竖着耳朵听主人的话。他知道安比奇亚在讨论什么——皇室有一门迷信又传奇的规则:凡是科穆宁家族之人在罗马皇位之上,所有继任皇帝的名字首字母必然按照“血”的顺序排列。所有人幻梦般对此深信不疑,包括皇帝本人。“曼努埃尔”的首字母是“缪”,“缪”的下一位必是“阿尔法”。为此,皇帝将可能继位的所有人的名字都改作了“阿莱克修斯”。

血奴不禁想,安比奇亚想将伊萨克的名字也改作“阿莱克修斯”吗?

“但罗马的皇帝从不是只皇帝的后代能做。”安比奇亚却僭越地说下去,“比起血统高贵,罗马人的统治者更要骁勇善战、人心所向才行。平民出身的乞丐能做皇帝,奴隶出身的妓女能做皇后。虽然你未必相信,但我喜欢这一点,这很公平——要知道,在一个不讲出身、只看能力的秩序中,强者则为王。这很适合我。”

要塞勒曼来说,安比奇亚的血统与出身明明要比一切凡人都高贵得多——这使他的吸血鬼主人这些勤勉上进的话语更难得了。血奴悄悄吐了口气,将怜悯的视线投向对面的伊萨克。显赫的紫袍贵族夫妇被仆从们装扮了满身的沉重金银宝石,在安比奇亚身上光彩夺目,可在伊萨克身上就像枷锁与囚笼——血奴本该个个都被时间遗忘了才对。衰老没有化作皱纹爬上伊萨克的眼角,死物般的沉寂却从他眼中涌出。他什么都不说。房间安静下来,空气中只隐隐听得见女孩在深处房间哭闹的声音。

“妈妈!”那声音模糊地喊。

安比奇亚烦躁地啧了一声。“你没告诉她为什么不许她去吗?”她用满是戒指的手扶着头巾与珠链,问身边面露难色的乳母,“她非要在皇帝去世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演这些吗?”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叛逆。”乳母低着头不敢看她,“等再大些就懂道理了。”

安比奇亚细细的眉毛挑起来。“叛逆?”她鲜红的嘴唇勾起一个锐利的弧度,“听不懂道理不叫叛逆,只叫愚蠢。”

三岁的孩子,怎能不愚蠢?塞勒曼想。可他依旧守规矩地缄默着注视这一切。乳母羞赧地让开通向走廊的路,他的主人立刻向声音的源头赶去。随着那轻盈华贵的脚步声停下,没过一会,女孩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众人各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没人在乎孩子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塞勒曼动着眼睛打量伊萨克的脸——孩子的“父亲”竟也打量着他。两双眼睛就此对视。

“一个女孩。”伊萨克罕见地向他搭话,“女孩没法继承。”

塞勒曼盯着那双鱼似的死板眼睛。“并非如此,这规矩老掉牙了。”他微笑着说,“女孩在无男嗣时也常继承。梅丽珊德女王曾继承了耶路撒冷的王位,埃莉诺王后曾继承了阿基坦的公爵头衔。哪怕在君士坦丁堡,佐伊女皇也曾坐在罗马皇帝的宝座上。”

“我并非对此不满。”伊萨克也动着僵硬的面庞牵起一副诡异笑容。“不继承,便更自由。不会像我一般被买卖。”

塞勒曼不喜欢这些执拗的、有关自由的话,懒得再回了。他无奈地看到伊萨克将手掌抵上左边胸口,果断移开视线。

众人的主人很快冰冷地踱步回来。“出发吧。”安比奇亚说,“让我们送皇帝最后一程。”

布雷契耐宫中站满了人,全守在一尊巨大的卧室门前。塞勒曼紧跟主人的步伐在大厅穿行,拨开层层叠叠的身影。第一层是各国使臣们:耶路撒冷的十字军贵族、罗姆苏丹国的塞尔柱人、西西里王国的诺曼人、神圣罗马与法兰西的法兰克人、伦巴第同盟的意大利商人代表、甚至开罗来的撒拉逊外交官也一齐在这。他瞧见安比奇亚与其中来自匈牙利的那位马扎尔血统的使者匆匆说了几句话;第二层是主教、占星术士与医师:君士坦丁堡教区的牧首正与教皇国来的特使窃窃私语,占星术士在毫无用处的星盘上描描画画测算角度,医师已背着手摇头叹气,叫助手们将针管、刀子与草药都收进箱子里。安比奇亚没理睬他们,只匆匆走过;第三层是最内的一层,几乎贴在那尊沉重的、象征死亡的卧室门前。站在这的所有人都穿着自己最奢华繁琐的衣服,昂贵的骨螺紫色艳艳地压作一团。安比奇亚与伊萨克的队伍停在那。

“公主没在这。”塞勒曼听到主人的话。“现在是谁在里面?”

“女孩没法继承。”回话的是皇帝的某位侄系——要是塞勒曼没记错,他的名字应该也是“阿莱克修斯”。“现在是皇后与皇子在里面。”

“哦!”安比奇亚不知欢呼还是哀叹地说,“我明白了。”

塞勒曼短暂地想了一会,立刻也明白了:公主是长女,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独生女。在那位年轻美艳的金发皇后为皇帝诞下皇子前,可从没人敢提女孩没法继承的事。

他忽然敏锐地嗅到大厦将倾的混乱气味。这将成为主人的阶梯,塞勒曼想。

这时,一位侍者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满面泪痕的皇后与皇子从他身后走出。整间大理石宫殿中所有的窃窃私语立刻消失,只听得见金角湾的海浪在夜里翻涌的声音。灯烛的香味呛得令人窒息又炎热。

“匈牙利的使臣上前来!”侍者大声呼喊。

于是刚刚与安比奇亚交头接耳的那位马扎尔人使臣立刻应召,立在门前。门后,衰弱的皇帝依旧有一副铿锵有力的嗓音,足以让所有人心惊胆战。

“你们的国王受过我太多恩惠。”皇帝缓慢、威严地开口,“他曾承诺,克罗地亚归属帝国。这承诺在我死后不应变化。”

“我会转告我们的国王。”使臣低着头,说完便被匆匆赶下。

“热那亚与比萨的使者上前来!”侍者第二次呼喊道。

有两位戴着意大利羽毛帽的男子挤开人群俯身上前,守在门前。皇帝貌似在床上咳喘了两声,立刻引起一大片细小的讨论。“安静!”侍者替皇帝厉声训诫,勉强将嘈杂的噪音压回去。

“你们的贸易特权不会变化。”皇帝的声音似乎虚弱了些,“我的儿子将成为下一位罗马皇帝,他依旧会给予你们租界与港口的免税使用权。”

众人立刻几近喧哗地叫嚷起来,有人竟敢在此时公然对意大利人的特权表示不满,侍者的声音被淹没了。“他需要一位摄政!”刚刚与安比奇亚讨论公主的那位“阿莱克修斯”勇敢地大喊道,“他才11岁,还未成年!”

热那亚与比萨的使者没来得及答话就被拉下去了,瓦兰吉人显出刀戈,逼迫大家闭紧嘴巴。“安条克的使者上前来!”侍者不满地第三次扯着嗓子,“快安静!”

耶路撒冷的十字军贵族中挤出一个有乱糟糟红头发的骑士。他在门前做了骑士礼,摘下头盔,单膝跪地。

“你们的亲王,是我皇后的兄弟。”皇帝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他娶了我的侄女,他的另一位姊妹也是由我安排嫁与匈牙利国王。

“照先前的约定,我死后,皇后不可再嫁,需作修女。她将是‘阿莱克修斯’的摄政。而安条克公国依旧是帝国的附庸。”

先前还为意大利人特权吵嚷的人群们陷入一阵危险的寂静——哪怕置身于外的塞勒曼也无法忽视这可怕的氛围。他想,这种寂静比激烈的反对更有威力。

“外国人。”不知是谁忽然藏在人群中咒骂了一句。

“是谁说的?”侍者难堪地瞪大眼睛,“谁反对皇帝的决定?”

“皇后的确是个外国人。”又有人说,“外国人又不是个骂人的词。”

“这一样是反对,是亵渎!”侍者抓着瓦兰吉卫队的锁子甲,“去将那人抓出来!”

“您还有别的人要召呢。”可那些斯拉夫面孔的佣兵懒懒地不动弹,只指了指门后愈来愈虚弱的呼吸声。“抓紧时间吧,大人。”他们无所谓地抖着腿。

侍者难堪地撇嘴。“…法兰西的使臣上前来!”他喊出最后一句召唤。

布雷契耐宫有条宽敞奢侈的楼梯直通海面。在那处最清凉的、灌着海风的拐角,有人携着个年幼的女孩从人群中穿行而来。女孩提着裙子,胆怯地在侍者面前行了屈膝礼。

“卡佩的阿格尼丝。”皇帝的嗓音让人想起焦炭中即将燃尽的星火,“应先前的婚约,你将成为新的罗马皇后。”

众人对此决定懒得再做任何回应。皇帝的话像枚最小的石子,投进湖中连最微弱的涟漪也激不起了。塞勒曼在心中细数着这几位使臣的身份:皇帝将所有能争取的盟友尽数保全下来,想叫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作帝国最后的保护网。

那法兰西公主小心地环视众人面孔,懵懂地欣喜起来。“陛下,可我才九岁。”她期盼又为难地鼓起勇气,用那她学了没几天的希腊语回答皇帝的话,“我该什么时候与您的儿子成婚?”

这么小的孩子,再过好几年才能等到初潮来了,塞勒曼无奈地想。他像众人一般将希冀与失望混杂的目光投向那扇敞开的、弥散着香烛气味的门后,等待皇帝的回答。

可那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传出来。

一阵慌乱又沉重的情绪立刻风暴般席卷了整间大厅。君士坦丁堡的牧首携人推开七嘴八舌的贵族与使者,拖着香炉闯进门后。他在皇帝的卧室中发出沉痛的哀叹。

“主耶稣基督,接纳尔仆从,曼努埃尔·科穆宁,罗马人的皇帝。

“愿他安息于义人之所,脱离忧苦思虑,在尔荣光中得永安,与众圣徒同蒙复活之喜。

“主啊,求尔垂怜,垂怜,垂怜。”

在离开的路上,塞勒曼不由得想,那牧首是在为罗马的皇帝,还是为罗马念诵悼词?他在炎夏的黎明中跨上马背,小心地端详主人的车轿——安比奇亚显然不像他这般有闲思的余裕,忙碌正使吸血鬼兴奋地舔滴血的利齿。从布雷契耐宫出来,她已在危险的日光下奔走了好几间贵族宅邸,又派人去寻图拉娜与奥列格议事。

一位年轻的仆人凑到他面前,扒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塞勒曼点点头,牵着缰绳凑到主人那面丝绸帘前。“伊萨克说他一夜没合眼,太累了。”血奴温顺地用那醇厚嗓音说话,“他问您是否能先回去休息。”

“没意思的人,才刚到最有趣的时候。”安比奇亚在帘后草草应了一句,“叫他去吧。”

塞勒曼从帘旁退下来。“主人允了。”他回那仆人,“叫他去吧。”

他们的队伍就此分为两支,一支向卡纳卡基斯宅邸的返程去,另一支向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秘处去。塞勒曼走了一会,见主人的帘子忽然又被掀起——一双血红的锐利眼睛躲在面纱后,像一只极紧的绳套,无声地拽紧拖他过去。

“您有什么话和我说吗。”塞勒曼低着头问。

安比奇亚在轿中摘下面纱与头巾,将精致的面容与一头火红的头发暴露出来——塞勒曼瞧见她四周立刻腾起滚烫的烟雾,惊讶地张开嘴——但他依旧安分守己地什么也没说。

“当局者迷,我有个问题非问你不可。”他的主人笑着指自己的脸,“瞧我这红头发、白皮肤,我怀孕时还长雀斑呢。你觉得我像哪里的人?”

塞勒曼心里一惊,猛然发觉这问题中有僭越的意味,可他无法不诚实地回答。“…这很难讲。不过我听说,所有红头发的人都是从苏格兰岛来的,祖先多是凯尔特人。”他踌躇道,“…总之,一定不是希腊人。如果您做了皇帝,他们也会叫您‘外国人’。我想,您要问的该是这个。”

他很快转开冒犯的视线,可余光还是瞥见安比奇亚的笑容有一瞬间凝固在脸上。那双红眼睛颇有深意地注视着他。

“谁说我要做皇帝?”安比奇亚将面纱与头巾缓缓缠回头上,“谁又说皇帝就是最有权势的人?”

塞勒曼立刻想起伊萨克的脸。“您的话对极了。”血奴深深阖上眼睛。

安比奇亚放下轿窗的帘子,无声地赶他走。

他们最后停在教堂边,从隐蔽的入口一路走到水宫中,卡蜜拉的塑像边。像往日般,吸血鬼与她的信徒们又聚集起来,讨论着足以改变世界的许多阴谋。塞勒曼认真地听他们的每一句话——他知道,自己已是安比奇亚最得力而亲密的部下。可他依旧没法听得懂这些人在讨论的所有事务。主人刻意为之的疏远令他感到一种奇妙的安全,让他想起安比奇亚曾劝诫尤比的话:“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安比奇亚如此完美地践行这句话,好似她真是一位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精妙神明,从不存在脆弱或怯懦的、需要人安抚慰藉的那一面。

塞勒曼想,隐瞒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若是将此看作不信任,真是罔顾主人的怜悯与智慧。他想起自己的许多同僚,打心底里觉得他们不配不值得如此值得尊敬的强大主人。

要是这样一位伟大的人能做皇帝就好了。不单单是罗马的皇帝,他不由得想,要是安比奇亚是世界的皇帝,众人皆是她的臣属,该有多好。可愚蠢的人们只以一种目光短浅的标准评价皇帝:种族、性别、年龄。光瞧这些,一位红头发的年轻姑娘无论如何也无法握紧权力巅峰的宝杖。真不公平,塞勒曼咂着舌想,既不公平,也不高效。甚少有人理解他的苦衷,也甚少有人理解他的幸福。就这样,苦衷与幸福全成了独属他一人的特权。

众人商议完毕,已到宵禁时刻。“我要去散散心。”安比奇亚在塞勒曼面前褪下所有衣裙首饰,赤条条地张开翅膀、散开发辫,“你带人回去。”

“好。”塞勒曼叫侍女收了那些蝉蜕似的布料金银,看着他的主人跃上夜空。

君士坦丁堡已迅速笼罩在君主亡崩的愁云惨雾中。只需一天,葬礼与弥撒就已延伸至城市的每一条街区与角落。塞勒曼引着马队,在幽暗的窗洞间瞧见家家户户的平民为皇帝的灵魂点起蜡烛,落下眼泪。人们念诵悼词,愿他上天堂。说实在的,塞勒曼并不觉得他们应这样做——因这位皇帝平生并未为他们谋了许多福祉,不止出于能力的匮乏,也出于良心的不足。

这些人必定要在混乱的时候过上一段苦难日子。塞勒曼为他们叹息。

他的马队走进卡纳卡基斯的宅邸,从侧门归来。不出所料地,小女孩的哭声又吵闹地灌满了他的耳朵。

“您该多想办法哄她。”塞勒曼路过孩子的房间时无奈地训诫乳母,“这是您的职责。”

“小孩离不开母亲…”乳母苦恼极了,“我不是她的母亲,许多事情有心无力啊。”

可她的母亲远有比照顾她来得更重要的事情,塞勒曼想。“除了母亲,她还有父亲。”血奴思考了一会,“兴许您也能多抱她去她父亲那。”

乳母没回答他,只在脸上浮现出一个尴尬表情——塞勒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谁能确定伊萨克真是孩子的父亲?

“总是个办法。”塞勒曼露出微笑,“若您觉得不好开口,我可以带您向他说。在这不像外面,平民与贵族没多大差别。”

乳母被他和煦的话引得心安许多。“那就劳烦您了。”她也笑了。

二人走在走廊中,路过那面酒神壁画与中庭天井。“虽说如此,兴许伊萨克大人将来也没多少精力照顾孩子。”乳母随口闲聊道,“说不定他即将拥有更尊贵的地位…您一定明白我什么意思。打从昨夜起,大家都这么想,这么聊的。”

“哈哈,我当然明白,不过未必。”塞勒曼敷衍地反驳,“那便不符预言了。他是‘约塔’开头的,不是‘阿尔法’。”

“名字的事,说改就改了!”乳母大胆地直抒胸臆,“再者说,这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阿尔法’是哪一位!”

的确如此。塞勒曼忽然发现,“安比奇亚”的开头不也是“阿尔法”吗?但他没说出来,只腼腆又世故地微笑。二人在欢快的希冀中快步向前,向伊萨克的房间处去。死气沉沉的贵族在这宅邸中像隐居般生活,越向他的住处走,生气便越少。好似真正死尸般冰冷的不是他的吸血鬼主人,而是他自己这副行尸走肉一般。塞勒曼向路过的每一位血奴作问候,没过一会就到了无人理睬的死胡同——伊萨克的房间正在那里面。

他颇有礼貌地敲了敲那扇房门。“主人不在这。”塞勒曼斟酌着说,“是我要找你说话,伊萨克,开门吧。”

果不其然地,没人应他的话,也没人打开这扇门。

“他懒极了也倔极了。”塞勒曼耸耸肩,“要不是惹得刻印疼痛,他绝不肯顺着我的话做。”

“您还说在这平民与贵族没多大差别。”乳母怂恿他,“这自视清高的人老看不清现实。”

“好吧,我认同您的话。”说着,塞勒曼换了副更严厉的声音,“伊萨克,刚是主人叫我这样说的。既然你不应我,我只得告知你实情。快开门吧,是安比奇亚找你。”

只要说出主人的名字,他一定会开门。塞勒曼想,这屡试不爽的办法一定奏效,因皮娇肉嫩的贵族常常受不住疼痛,不会为无谓的事忍耐。

可门后依旧一丝动静也没有。

“看来您的诡计没骗到他。”乳母摇摇头,“算了吧。”

“不是这么回事。”塞勒曼从腰间拔出刀来,“退后。”

乳母转着眼睛后退几步,停在大理石雕得栅栏扶手边,屏住呼吸。塞勒曼用双手握紧刀柄,向门缝里被锁住的门闩处砍——第一下没能对准,砍得歪了。一阵可怕的痛苦顺着塞勒曼的血管向心脏处翻涌着爬上来——许多年来他甚少经历这种惩罚,一下急得黝黑的额头上冒出汗珠。曾经的马穆鲁克仿佛回到了幼时训练的残酷日子,不得不逼迫着自己沉下心,稳住步伐。

他第二次挥下刀刃。这次成功了。门吱呀一声转开,露出里面的光景。他背后的乳母大叫一声,凄厉的声音震得他耳膜生痛。

明明在黑夜里,塞勒曼的双眼却像被强光刺盲了。他幻梦般踱步踩过房间的门槛,抬起下巴张开嘴,将目光投向雕满圣人与天使的房梁。

伊萨克像一串挂在藤上的葡萄般悬在那,一动也不动。

一张纸片在他脚下沉寂地摆着。

塞勒曼颤抖着手捡起那纸片,在晕眩旋转的视野中摆正。上面会写着什么?是些反抗与不屈的话,倔强与愚蠢的口号,还是时运不济与自怨自艾的感叹?可上面只短短地写着一句话:

“神啊,原谅我吧。”

血奴跪倒在主人面前时也只记得说这一句话。“神啊,原谅我吧。”塞勒曼挺直腰背,却深深低着头。“这是我的错,是我的失职。”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吸血鬼赤脚在他周围踩来踩去,“我有什么可原谅的?”

“若我想到、若我预料到…这事就不会发生。”塞勒曼闭上眼睛,“是我把一切都毁了。”

“先不论你能否料事如神,当初也是我允了他先回家去。”安比奇亚的话中带着可怕的笑意,“你又毁了什么?”

“他死了,您的计划,您的前途就全毁了…”塞勒曼愤恨地紧咬牙关,“如此说来,我不配您原谅。神啊,惩罚我吧。”

安比奇亚的脚步终于停下来,盯着他滑稽又矛盾的模样端详了一会。塞勒曼感到如芒在背,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张大着,恐惧又期盼地等待他索要的东西。

“哦,我明白了。”可他的主人尽情大笑。“你真以为,我要叫那废物去做傀儡皇帝了。”

塞勒曼怔在那。他感到刻印的疼痛似乎有所缓解,缓缓松了口气。

“不过,你的确犯了可怕的错误。”安比奇亚的声音却在他面前冰冷的回响。

“你竟敢擅自揣测我的计划,预估我的失误,因我从未说过的事让自己的刻印疼痛。

“你知道这象征什么吗?”

这象征什么?塞勒曼的脑海中立刻顿悟出那个禁忌的词汇——自由。短短一个词,使甚于先前十倍百倍的痛苦翻涌着袭上他的脊椎。血奴的四肢不听使唤地抽搐起来,挺直的腰背终于弯着伏在地上。他的嘴唇贴在安比奇亚脚边,涎水淌进地毯的纹路中。

“我真不知说你愚蠢还是聪明为好。”吸血鬼狠狠踩在他脸上,“你愚蠢,像众人一般胡乱猜忌,寄托希望;可你又聪明,能立刻明白自己的局限与弱点所在。你忠诚到甚至肯将自己的不忠诚暴露在我眼前。塞勒曼,你终究还是一个人。人总会犯下自大妄为的罪过,无一例外。你终有一天也会想要挑战神明的权威与智慧,就如今日一般。”

“我不会的,主人。”塞勒曼的眼泪不甘地夺眶而出,“求您信我。”

“我何时说我不信你?”安比奇亚却说,“你是个人,人都会死,就像伊萨克一样。所有人都会死。无论是皇帝还是乞丐,圣人还是罪人,这天底下的所有生灵总有一天都会死。除了我,只有我不会死。你的弱小与短命值得我不信吗?”

她轻轻踢在塞勒曼额头,叫他玩具般趴在地毯上。血奴感到放松极了,幸福极了,仿佛被威严的云朵托起,仿佛被公正的天平称量。他一下觉得四肢重新充盈了力量,灵魂重新被注入价值。好似被一床最柔软又最厚实的绒被包裹着一般,塞勒曼发觉自己刻印的疼痛停止了——好似它再也不会懂得如何疼痛了。

“…您是我最伟大的主人。”他惊喜地爬起来,血涌到深色的脸颊上,“我感激您,我的神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她被赶出侯府后

你的大师兄

过天门

都市重生仙尊

修罗神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