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她什么时候到?”
“信发时她已出发,按时间推算,大概半个月后。”
“她到了要住在哪?”
“她必定要先去拿撒勒、纳布卢斯和耶路撒冷,而后便不好说了…”
“不好说?”亚科夫摘了头盔丢给侍从,“朝完了圣,她不该回拜占庭去?”
舒梅尔又露出那副难言的尴尬表情。在亚科夫看来,像是在批评他的无知——犹太人拦下他横冲直撞的脚步,拽他到中庭边。“我正要和你说这事。”舒梅尔放轻声音,“我想,安比奇亚并非来朝圣,而是借‘朝圣’之名,逃难来的。”
安比奇亚的名字与“逃难”这词出现在同一句话里,不禁让亚科夫哑然失笑。“这世上哪怕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她来逃难,寻我们的帮助。”骑士的刻薄话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你为什么这么想?”
舒梅尔脸上又浮现出另一种复杂神情:像大仇得报,又像扼腕叹息;像珍视的东西被毁坏,又像陈旧的桎梏被抛下。
“我得到消息。”他小胡子下能说会道的嘴简短又克制地说,“君士坦丁堡发生暴动,死了很多拉丁人。”
亚科夫困惑地折起眉头,“很多是多少?”他问,“为什么?”
“成千上万,不计其数。暴民将教皇使节的头砍下来,绑在狗的尾巴上游街。所有的租界都被焚烧,金角湾浮满尸体,海水三日不清。”舒梅尔指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琥珀色眼珠,“希腊人早就仇恨城中所有的外来者。他们不是被杀害,就是被驱赶了。”
站在尤比的房门前时,亚科夫不禁屏住呼吸。他想起那栋面朝大海的灿烂别院,与金角湾紫色的晚霞——如若不是他叫停了如火如荼的香料生意,不是他在大竞技场拼命夺得头筹,现在他们将会是何种模样?好似有可怖的灾厄之神紧随他们命运的脚步,逼迫着他们不得停歇;好似世界正是一座庞大的斗兽场,正是为了让人们疲惫不堪而建造的。
“你告诉他这事了吗?”亚科夫问。
“当然。”舒梅尔无奈地指自己的胸口,“我不能对他说一句谎言。”
奴隶帮他们推开那扇镶着窗格坠着刺绣的、精美的门。一阵馥郁的香气扑在骑士与税官的脸上。亚科夫以为,年轻的吸血鬼该被这些焦头烂额的事吓坏了,该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见到他就埋天怨地——可尤比只在窗边静静等待他们,手中掐着一张羊皮信纸,上面印着卡纳卡基斯的纹章。
“把你的靴子脱了再进来。”他盯着亚科夫的脚,“上面全是沙土,别把地毯踩脏了。”
这小子怎么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亚科夫怔在门口,可又觉得这好似是尤比成熟沉稳的证明,不该被打压批评——脏兮兮的骑士不情不愿遵了命,将奔波了数日的皮靴子摘了丢给奴隶。他的刻印因此刺痒痒地不舒服起来。
三人都落了榻,围在桌前。门页合上,沉重又严肃的气氛压得谁也不愿开口。亚科夫在脑中打理着千丝万缕,告诫的话挤到嘴边。“我…”
“你觉得,安比奇亚想来抢我们的城,对吗?”尤比接了他的话,“你怕卢德城被封给别的贵族?”
“…不仅如此。”亚科夫的反抗之心像被迎头浇了冷水,“她也许还想找到伊纳尔特,因为我们在这发现了他的血奴。”
“这也有可能。”尤比将那张信纸递给亚科夫,“我想,在伊萨克死后,姐姐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她长着一头红发,也没生下男嗣。没人会认可她是个希腊人,更别提继续以皇室贵族的身份生活。”
“她是个吸血鬼。”亚科夫冷着脸接过信,“她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些。”
“可她总不能把所有的人都变血奴。”尤比叹息一声,“如若那般,就像生活在地狱中,整日哭嚎贯耳。对吧?”
亚科夫不愿在舒梅尔面前讨论这话题,只沉默着将视线移到信纸上。为什么不将所有人变成血奴?看来每位吸血鬼都对这问题有截然不同的见解,他想。有的天真到一塌糊涂,有的懦弱得一败涂地。
“除开这些,我们还另外有重要的事要讨论。”舒梅尔揉捏着卷曲的小胡子,“既然君士坦丁堡出了这样的事,从那前来圣地‘朝圣’的拉丁人一定不少。”——他刻意夹着嗓子说“朝圣”这词,“按法律,朝圣者用不着交税;可要是难民,要不要另算,还要看您的意思…”
“不是只有住在耶路撒冷的国王用考虑这事吗?”尤比听得烦躁,撑着额头捋头巾,“卢德城哪会有那么多人来?”
“您的姐姐不会独自一人来这。君士坦丁堡有许多人受她庇护:工匠、侍从、奴隶、商人,也许还有军队。正如国王要考虑如何安置前来朝圣的贵族,您也要考虑如何安置前来逃难的平民。”舒梅尔为他解释,努力使话听起来不那样难懂,“另外——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皈了希腊人的正教。要叫来这定居的人重皈天主吗?若是不提倡皈依,要对信正教的人另收人头税,按□□那般吗?我可以把名目列得更好听些,叫‘归化税’或‘文化税’即可。如果这样做,我们的收入就有保证…”
“我们至今还这么缺钱吗?”尤比犹疑地发问,“是我大手大脚,太奢侈吗?”
“您花的哪算得上什么!”他的税官连忙摆手,“现在不比当初,您养的不是一个港口、一家店铺,是一座城啊!”
年轻的城主听了这话,貌似放宽了心。“…要是你觉得好,就这么准备吧。”他决绝地将头巾理到背后,“我也会叫玛戈问问,别处的领主都打算怎么做。”
“明智又谨慎的决定。”舒梅尔夸赞他,“您做得十足正确。”
亚科夫从信中抬头,偷偷瞥了他们一眼。一阵奇异的危机感在他胸腔内扭曲盘结。
“明天再谈。”他忽然放下那张羊皮纸,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舒梅尔,你回家去。”
“我们才谈了没一会!”尤比的脸被他庞大的影子挡住了。
“再怎么谈也没法万全。”亚科夫强硬地无视他,只盯着舒梅尔,“我有事单独和他说,你回家去。”
他们的犹太朋友对这奇怪要求毫不过问,只奴仆般乖顺地点头,俯身向二人告别。亚科夫送舒梅尔到门口,直直望着那背影隐入墙后,听那脚步声消失在喷泉的潺潺水声中。
现在房间里如他所愿,只他与尤比两个人了。
无数种想法与场景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亚科夫的脑海中乱撞。他缓缓张开干裂的嘴唇,可话到了嘴边就死活不肯出来——亚科夫感觉自己被网似的恐惧与猜忌困住了。他几乎没法判断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什么是信任,什么是背叛。索多玛般的陈旧遗迹历历在目,祭坛上的沉重石棺虚位以待,神明的尸体将成就最终的自由——他胸口的刻印又隐隐地疼了,像在心里最深处用小针钻出洞来一般折磨。
“你想和我单独说什么?”尤比像影子般静悄悄到他身后,“你的刻印又在疼了。”
亚科夫回过头,却不肯看尤比的眼睛。他将自己的脸藏在烛火背面,抓起尤比的手,重复那做过成百上千次的动作:血奴沿着那些手指一根根摩挲,从每个指根上寻找那枚神奇的戒指。他的主人立刻被这熟悉又亲密的行为驯化,眼神变得体贴又柔软起来,变回只在他面前展露的、他想要的那一面。
“…我有事劝你。”亚科夫俯下身,“可我想你不答应我,刻印便疼。”
尤比吃惊地在阴影中寻找他的眼睛。“你劝我的事我怎么会不答应?”
“你不听我的劝,用舞会骗我,非要去看□□的石刑。”
“那是你先不告诉我…我已经改了,听你的了。”
“从前,你还瞒我其他血奴的事,直到大竞技场的决战,怕我死了,才告知我实情。”
尤比惭愧地低下头。“…要是你想要我道歉,我就向你道歉。”他轻轻握着亚科夫的手,“对不起,亚科夫。我那时怕你生气戒指的事,没敢告诉你…”
“我不需要你道歉。”亚科夫一下强硬地握紧他的指节,“我要你向我保证,再没有下次。”
“…如何保证?”
“你向我保证,接下来我劝你的事,你一定会听我的。”那双冰山似的蓝眼睛终于从阴影中显出来,像只凶狠的狼正紧盯猎物,“你能发誓吗?”
亚科夫眼睁睁看着,毒蛇似的怀疑又从尤比眼中缓缓爬出来,朝他张牙舞爪地吐信。这怀疑与他的凶狠对峙,害刻印随心跳一下下挣扎着加剧痛苦——痛苦愈是剧烈,亚科夫便越用力地攥尤比的手指,坚定自己的视线。他是如此擅长忍耐痛苦,远远超过尤比忍耐同情与怜悯的程度。没过一会,吸血鬼认输地别开视线。
“…你想叫我怎么发誓?”
“以你母亲的名义发誓。”亚科夫抓紧他的手腕扣在两边,“你要相信,我劝你的事是为你好,隐瞒你的事也是为你好。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可要是你劝我的事荒唐呢?”
“荒唐自有道理。你不相信我,总相信你母亲的刻印。”
“我没有不相信你…”
“那就发誓。”
亚科夫逼近尤比为难的脸色,等那藏着尖牙的嘴唇吐出话来。“…好吧,我发誓。”尤比迟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以我母亲的名义,我相信你说的,听你的劝。你建议我的,我一定照做。”
这甜美的承诺终于叫亚科夫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刻印的隐痛平息许多。尤比从他僵硬的怀抱中挤出,无奈又心疼地瞧他的模样。“好了,你总该告诉我是什么事。”吸血鬼捋着他的眉骨问,“我都已经答应你了。”
“我要和你说最重要的事。戒指的事。”
“戒指的事?”
“对,你母亲的戒指。”亚科夫的眉心怎么捋也捋不平地皱着,“那枚你不戴上就不能长大、不能见阳光的戒指。”
尤比恍然又鄙夷地歪头。“它现在该在姐姐的孩子手上。安索佩娅现在连5岁都不满,就算她来了…”
“我不是要你把它抢回来。”亚科夫打断他,“听着,听我的话!
“我要你再也不要戴它了。碰也别碰,想也别想。要是别人送还你,你就拒绝;要是在路边瞧见,也不许拾;要是从天而降,必须躲开。你明白吗?”
如他所料地,吸血鬼露出副迷茫的模样。“为什么?”尤比下意识问,“你从前可不是这么想的。”
“我有苦衷,不能告诉你。”亚科夫阴沉地回答。
“可这种事,你该瞒着我吗?”
他愈是问,亚科夫的心愈是动摇。刻印像一条驭马的鞭子,精准地抽打血奴每一次挣脱的尝试。“从前你不想戴那戒指,随便借给安比奇亚时,我叮嘱了千万遍也没用;如今我叫你别碰那戒指,叫你不要了,你便非要和我对着干?”亚科夫的愤怒像火山爆发,死死将尤比按回榻上,“你刚发了誓,会听我的劝,照我说的做。你是不是非要惹得我难过,惹得刻印发作,非要折磨我不可?你不是说,比起其他血奴,你更信任我吗?”
他魔鬼似的模样逼得尤比缩起肩膀。“…我不是,我没想这么做。”尤比委屈地瞧他,“要是你不想回答,我就不再问了。”
这疏远使亚科夫的手掌开始愧疚地发抖。“那你的誓言呢?”可亚科夫咬紧牙关,不肯退缩,“你答应我,绝不再碰那戒指吗?”
“我答应你。”尤比叹着气说,“除非…”
“除非什么?”亚科夫的神经一下又被针挑起来一般紧绷。
“除非你又不叫我这么做,除非你自己反悔了。”吸血鬼眨眨眼睛,“你同意吗?”
亚科夫疲惫地松开他。
“好。”血奴终于如释重负地松懈,头垂下来。
一双凉爽的翅膀似的东西包裹他——是尤比牵着丝绸袖子环住了他的头颅。亚科夫感到双耳舒适地安静下来,好似一些嘈杂的声音终于从他的心房被驱赶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正像罪人一般跪着,好似忏悔的模样,也不知道吸血鬼正爱不释手地欣赏这些,怜惜地把玩他的矛盾。
“你哪用得着非叫我发誓。”尤比的声音悄悄从他头顶传来,“看你的刻印因为我而痛苦,我怎么忍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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