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回到宅院时,尤比在大门柱旁见到舒梅尔。犹太人躲在黑暗中,眼角新增的皱纹与鬓间徒添的白发令他变得沧桑又陌生。他的身上整齐地挂满包裹,一头母毛驴的缰绳缠在腰上,一手挽着用布条蒙紧双眼的小妹,一手拽着那领养来的撒拉逊孤儿。
可尤比觉得他这副模样莫名其妙地自在又熟悉,像他们刚离开特兰西瓦尼亚时那般。
“朱蒂丝蒙着眼睛。”吸血鬼问,“她的眼睛被烟熏坏了?”
“只是她一见烛火就精神失常,没大碍。”舒梅尔诚恳又谦卑地低下头,深深弯腰,向他行礼,“我是来告别的,尤比乌斯大人。我们决定回威尼斯去。”
“我想努克已经给了你足够的路费。”尤比担忧地语塞,“…你今后有谋生的办法吗?”
舒梅尔听了这问题,只腼腆地笑。他掀起自己的行囊皮盖——整齐的炭笔、刮刀、颜料罐与莎草纸映入尤比的眼帘。尤比了然于心,不再问了。
“如果有机会,我去看望你。”他说,“威尼斯一定很美。”
“不,大人。我希望您别来看望我。即便来,也请别叫我知道。我仅此一个愿望求您。”舒梅尔却回答,“若您仍想要我做您的朋友,而非您的奴仆,只这一个办法。”
吸血鬼张开嘴,想解释或辩解些什么,可最终没能吐出一个字来。“…好。”他只许诺道,“祝你余生平安。”
“感谢您,祝您也平安。”舒梅尔摸着自己的心脏,“就此永别了,尤比。”
尤比为一行人让出道路。他立在月光下,望三人一驴蹒跚地向城门处逃离。很快,他不想再看了,只带着身边的奴仆们进门,直奔自己的卧室。
“亚沙,我回来了!”他放声大喊,“是洗澡的时候了!”
他钟爱的奴隶被牵到他面前,好似一只庞大乖顺的玩具。尤比先深深地拥抱他,拽着他的粗胳膊盖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尊贵的主人亲自褪下袍子,挽起袖子,为奴隶解开绳结,脱掉囚衣,叫那伤痕累累的躯体一览无余;到这时,浴室中已满是蒸汽,他的亚沙该趴在石床上,被瓢舀着淋遍热水;最后,吸血鬼拿起黑橄榄皂与马鬃磨砂布,奋力在奴隶背上搓出绵密的泡沫。
“我从前可想不到这活这样费力气。”尤比抹开黏在脸上的湿润发梢,“我的确该给在浴室工作的奴隶涨薪水。”
“亚沙”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你知道吗,舒梅尔回威尼斯去了。”尤比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今晚他向我告别,出发了。这下狄奥斐卢斯和尤多西亚、玛戈、锡塞罗,他们全走了,全回到各自的地方去。这终于清净了,只有我们俩。”
他发现奴隶眨了下眼睛,没更多反应。
“姐姐也要去纳布卢斯了。我今天见到了她真正的孩子。”尤比绕到他面前,盯着他的蓝眼睛看,“那戒指真能杀死吸血鬼吗?真是可怕。我竟毫无知觉地戴了它十八年…”
奴隶的瞳孔张大又缩小,血管中的血液奔涌得更快,刻印也发作起来。尤比分不清那张**的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正向下淌。但无论如何,吸血鬼高高在上的同情翻涌着激上心头,催促着他拥上去。“姐姐说,她想杀死她的孩子,而这是出于爱。”尤比故意挑选出能刺痛他的词,才肯从嘴里吐出来,“要是污浊的世上容不下完人与神明,爱一个人就该将他杀死,以成全他的高尚与纯洁。你觉得对吗?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如他所料,奴隶终于被他激怒,咬着牙想说什么——尤比骄傲地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位神奇的魔法师,能将坚硬的象牙塑像用柔软的亲吻唤醒,让最冰冷残酷的土地中长出鲜活的嫩叶来——可“亚沙”动着嘴唇,忽然愤怒又绝望地嚎叫,像头不通人语的野兽般横冲直撞,将手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砸在地上。在他向前迈步,想再次掐住主人的脖子时,有东西先掐住了他的脖子。
尤比奔向浴室的角落,拽住那根绕在墙边、拴在奴隶颈上的铁链。
“对不起,亚沙…”吸血鬼紧皱眉头,可却咧着嘴笑了,“你听了这话就对我生气!你瞧,在一切现实与理想、神性与兽性的博弈中,我便是你自私的例外!这也是爱的一种吗?”
他的话比蛮力更有用。奴隶垂头丧气,坐回石床上。尤比将链挂回备好的勾上,用瓢舀了水过去,浇在心爱的宠物头上。他亲自用掌心抚平那些一湿润就成簇尖起来的金发,又细心地抹去胡须上沾着的泡沫。
“我明明什么都听你的了。我难道不已经是你理想中的模样吗?”尤比问,“你还想要什么?”
奴隶已近一整个月不肯与他交流,像一座琳琅的宝库关紧了大门,像一间温暖的巢穴落满了冰雪。可这次,“亚沙”终于动着嘴说话了。吸血鬼凑近去,让自己敏锐的听力再清楚些,想确信自己听到了正确的请求。
“自由。”奴隶说,“我要自由。”
这回答使细小的悲哀像流水般漫在尤比心里。“你就那么想要我解开你的刻印,放你走吗?”吸血鬼体贴地放轻声音,“你不在乎伤病,不在乎年岁,不在乎我吗?”
奴隶抬起头,水痕在他的脸上伤口般道道划过。
“我要自由。”他无比坚定地回答。
夜里,尤比点起最昂贵的龙涎香。从特兰西瓦尼亚出发以来,他们再没在世上寻到另一块这般稀奇的东西。“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吸血鬼死死拥住他的胳膊,“等你醒来,你将浑身沾染怪兽涎水的香气,你会像它们在海中一般自由自在,为所欲为。这是母亲告诉我的。”
奴隶什么也不说,只紧绷着躺在榻上。尤比凑上前,狠狠咬进他的血管,不知节制地吮吸他的血液。用不着吸血鬼再做其他事,奴隶很快几近昏阙,不省人事,沉入梦乡。
尤比蜷缩在那结实的臂弯中,一阵深海似的孤独笼住了他。自由,多么奢侈而迷幻的东西!它的定义千变万化,各人各有寄托。强大便是自由吗?力量便是自由吗?解开刻印便是自由,奔向死亡便是自由吗?他曾向身边人索要过如此多的东西,可这最终的愿望,他无论如何不懂回馈,不知如何回馈。吸血鬼将手放在血奴胸口,寻找母亲的刻印——他究竟想要什么?用自由掩饰了什么?母亲究竟给了他什么,承诺了他什么?
忽然,奴隶的身体抖了一下,像被他的手冰得瑟缩,正陷入梦境的边缘。
“…尤比。”他含糊地用自己的母语说梦话,让尤比分不清他在呼唤自己,还是在呼唤爱。吸血鬼在香雾中懵懂地仰起头。
“我很抱歉。”亚科夫在幸福的梦中痛哭流涕,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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