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繁素那一套“恩威并施”的策略,在浣衣局这个残酷的现实熔炉里,异常管用。
林影本以为至少还得做上十天半月众人眼中最低等的“提水工”,却不想短短几天后,那些刻意的刁难和额外的重活便悄然消失了。她们虽然仍是最底层的杂役,但至少不必再忍受无端的针对和压榨。
这日下午,林影早早洗完了自己分派的成堆衣物,揉着酸痛的肩膀坐在院子背风处的石墩上歇息。秋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皂角的刺鼻气味和晾晒衣物散发出的水腥气。
她听着身边几个同样做完活的杂役宫女低声闲谈着听来的宫门趣闻,偶尔附和着笑笑。这一刻,没有深似海的宫斗,没有沉重的秘密,只有麻木劳作后的片刻安宁。
赵繁素也搬了个矮小的竹凳,坐到她身边。阳光描摹着她依旧清丽的侧脸轮廓。她望着远处晾晒场上随风飘舞的布片,许久,才轻声开口:
“小影,”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仿佛被岁月尘封的柔和,“好像……很久没听你讲过‘故事’了。”
林影微微一怔,转头看她。阳光晃得她眯起眼,嘴角下意识勾起一点弧度。
“怎么?想听了?”她笑着反问。
赵繁素偏头对上她的目光,唇边也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但那笑意之下,似乎藏着一点难以言喻的怀念。
“左右无事可做。”她避重就轻。
林影想起上次因讲故事而引发的风波,出口调侃:“上次被罚得可不轻,记忆犹新啊。”
赵繁素笑容淡了些,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愧疚。
林影挥挥手,岔开话题:“不过没关系,这浣衣局不比藏书馆,我可以给你讲其他的。”
讲白娘子,讲樊梨花,讲穆桂英,讲花木兰,讲李清照。
周围的听众越来越多,小小的角落渐渐围拢过来。宫女们被她口中那个光怪陆离、却又与现实某些隐秘角落莫名契合的世界所吸引。
她们时而因一个反转而哄堂大笑,挤眉弄眼;时而被悲情催生共情,偷偷擦拭眼角的湿意。
“林影,你这‘故事’,讲得可真有意思!”散场时,一个宫女拍着她的肩膀由衷赞叹。
林影毫不客气地收下这份朴素而真诚的赞赏,咧嘴一笑:“当然,我自己也觉得。”
然而,这种难得的轻松欢愉注定短暂。
“都聚在这儿干什么?嫌活儿太少是不是?”辛嬷嬷那标志性的、如同破锣刮底的尖利吼声骤然在院门口炸响。
人群瞬间如同惊飞的鸟雀,四散奔逃,生怕慢一步就被揪住处罚。
林影和赵繁素也跟着迅速起身,挤过人群溜回她们拥挤的住处。
日子就在这样鸡飞狗跳但又异常和谐的氛围中度过,林影并不觉得难熬,甚至有点久违的安心,她不必再小心翼翼,不必再看着那个人今日进入这个妃子的宫殿,明日又是那位才人的处所。
如果真的有什么非常痛苦的事情,可能就是凛冽的寒冬。
虽有专门的人员烧热水供大家洗衣,但是很多人的衣物不能被热水烫,一盆水很快就会冷下去,加上长久的浸泡,他们的手在冬天不可避免的破皮、渗血,再被冰冷的皂角水和粗糙的衣料反复磋磨。
“开春冻疮就好了,可这玩意儿,只要生过一回,年年都会找上门……”林影围着屋中一个小小、聊胜于无的火盆烤着手,看着赵繁素那双布本应抚琴弄笛,执笔绣花的手,长出了一些冻疮和老茧,忍不住叹息。
赵繁素盯着自己的指尖,欲哭无泪地摇了摇头。那一丝仅存的优雅也在冻疮的摧残下荡然无存。
“你们两个……”一旁的巧云看她俩这样,翻着白眼掏出个粗糙的瓷罐,“真是新得不能再新!给!,是好不容易跟采买的嬷嬷磨来的冻疮膏!凑合着涂点,别真把手烂了!”
“谢了巧云姐!”两人如获至宝,连忙道谢接过。劣质的油脂混着刺鼻的药味覆盖在伤口上,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痒刺激。
赵繁素将瓷罐递还回去时,巧云忍不住多看了她们一眼,有些狐疑:“诶?我记得你俩刚来时,不还有几瓶特金贵的御药膏吗?那玩意儿治冻疮裂口比这个好使多了!”
林影一边小心地给自己的“伤口上药,一边苦笑着抢答:“早就用光了!那可是赏赐品……能有多少?”她顿了顿,更是气馁地加了一句,“我来的时候还在罚俸期!你知道被罚九个月月钱是什么感受吗?也就是说我在御前工作那几个月,一个铜板都没拿到,真是穷得叮当响!”
赵繁素无奈地耸耸肩,无声地表示了认同。
巧云被这两人这理直气壮的“贫穷”噎得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得!算我多嘴!”一脸“服了你们”的表情,收起药罐缩回了自己的角落。
林影像只畏寒的猫儿,使劲往薄薄的棉被里缩,嘴里无意识地嘟囔:“洗衣机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洗衣……鸡?”赵繁素没听清,诧异地扭头看她,“是什么……厉害的禽类?会自己洗衣裳?”
林影忍不住噗嗤一笑,疲惫的眼中总算有了点神采:“不是鸡,是一种机器,把脏衣服塞进去,通上电,就跟油灯一样亮起来,然后它就自己洗啊甩啊,拿出来几乎就半干了!我们那儿还有能吹热风让头发很快干的东西,叫吹风机;还有最最重要能拿在手里千里传音、看书、购物的手机……”
她沉浸在回忆里,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向往和怀念。
“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赵繁素听得入了神,那双灰暗疲惫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艳羡和一种纯粹的、孩子般的好奇光彩。
林影看着她此刻卸下所有城府、只余向往的神色,忽然觉得这个深藏不露的女子,也有了几分真实鲜活的人间气息。
“我也好想去看看,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啊”赵繁素的声音很轻。这是这几年来,林影第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如此纯粹、如此不加掩饰的渴望。
“希望有那个机会吧。”林影顺着她的话应道,但语气里的渺茫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小影……”赵繁素沉默了一会儿,黑暗中转头看向她,声音带着罕见的犹豫和探寻,“你还想回去吗?你的…那个世界?”
“想啊。”林影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怎么会不想……”
就在赵繁素以为她要展开长篇怀念时,她却又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浣衣局特有的、带着认命的平静,“可是想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还不如想想明天的大锅饭是什么?我真的不想在吃炒青菜了,我脸都要吃绿了。”
赵繁素被她的转折噎了一下,随即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小影,”她轻声说,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和请求,“以后有空的时候,再多给我讲讲你家乡的事吧?”
“好。”林影翻了个身,在沉沉睡意袭来前,应下了这个微不足道却情真意切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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