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碎叶城从昨夜的杀伐与疲惫中渐渐苏醒。
世间事就是如此,不管昨日发生了什么,第二天的太阳总会照常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人也要学会将往日伤疤藏起来,继续向前。
混合着泥土与柴火的烟火气,丝丝缕缕,钻进谢知乐仍在沉睡的鼻翼,他就是在这浓郁得几乎有实质感的香气中醒来的。
谢知乐动了动,浑身骨头仿佛散了架般酸疼,丹田空虚经脉疼痛,浑身的灵力仿佛都被昨日的法阵抽干了。
但比疼痛更先占据他感官的,是那股甜香。
它像一只无形的小手,轻轻挠着他的胃,也挠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谢知乐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那温暖醇厚的味道瞬间充盈胸腔,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好香······”他喉咙干涩地咕哝了一声,随即,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穿透脑海——江翠花呢?
昨日大阵之上,她乘着佛光飞身而上的画面清晰浮现在眼前。
谢知乐猛地坐起,牵动了伤口也顾不得,目光急切地扫过眼前的禅房。
可眼前的禅房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莫不会······是和那天妖·····同归于尽了吧?
谢知乐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被一种恐慌攥紧。
他几乎是立刻翻身下榻,动作因急切和伤痛而有些踉跄。他已经顾不得披上外衣,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赤着脚就冲出了禅房。
清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带着露水和霜气,却丝毫压不住他心头的焦灼。他像一头迷失了方向的困兽,在残破的庭院和廊道间不断穿行。
“你看见江翠花了吗?”他抓住一个正在清扫碎石的和尚,声音沙哑。
和尚茫然摇头:“江翠花是谁?贫僧不认得······”
“有没有见到江翠花?”他拦住一个捧着药罐匆匆走过的医女。
医女疑惑地指指另一边:“没见着,伤者都在那边······”
谢知乐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找遍了临时搭建的医棚,那里却只有呻吟和药味。他一个一人人问了过去,却始终没人知道江翠花去了哪里。
谢知乐遍寻不得之后,甚至赤着脚跑出了执法堂的大门,一口气跑到了昨日还华贵无比此刻却已成一片废墟的醉梦楼下张望······只是那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每一个她可能去的地方都空空如也。
晨光越来越亮,谢知乐的脚步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心也越沉越深。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百骸——难道他又一次失去了她?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准备不顾一切冲向更危险区域时,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小院门口。
那股诱人的甜香,在这里陡然变得无比浓郁、无比清晰,仿佛源头就在咫尺之间。
他屏住呼吸,循着香气,一步步靠近那扇简陋的木门。绕过门口一丛在寒风中瑟缩的枯竹,目光急切地搜寻——
然后,他定住了。
就在门槛外,背对着他,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是江翠花!
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旧僧袍,裹得严严实实,衬得她的身形越发纤细单薄。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散落在颈边。
江翠花此刻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个小小的柴火堆。几块捡来的碎木和干草燃着微弱的火苗,火堆的中心,几个沾着泥土的红薯被埋在滚烫的灰烬里,正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
那唤醒了他的温暖的甜香,原来是她烤红薯的香气。
江翠花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盯着那堆小火,侧脸在熹微的晨光和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宁静。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用一根细木棍轻轻翻动着红薯,有一种说不出的专注和满足。
谢知乐就那样僵立在几步之外,所有的焦急、恐慌、奔跑带来的喘息和身体的疼痛,都在看到这个背影的瞬间,化作了无声的暖流,汹涌地冲撞着胸膛。
真好······她还活着·····
真好啊······他又找到了她·····
谢知乐喉头滚动了一下,想开口唤她,却觉得声音堵在嗓子里,只化作一声低沉沙哑的轻唤:
“原来你在这里啊·····”
江翠花闻声,肩膀微微一颤,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晨光中,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映着跳跃的小火苗,也映着他风尘仆仆、焦急不安的身影。
江翠花看清是谢知乐,立马招呼他过来坐。刚开口,就看到他赤着脚、只穿着单薄里衣站在清晨的寒露中,江翠花的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丝不解。
“你醒啦?”江翠花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无比轻柔疑惑的问:“饿醒的?”
江翠花举起手中那根拨火棍,指了指灰烬里鼓胀开裂的红薯,脸上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和期待,像个献宝的孩子,“喏,快好了。今天一个小沙弥偷偷塞给我的,闻起来是不是很香?你运气真好,我快要烤熟了,你就来了……”
江翠花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清晨的寒气仿佛都被她话语里的暖意和那煨烤红薯的香气驱散了。
谢知乐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脸颊,听着她带着鼻音的话语,只觉得一路寻找的惊惶、大战留下的疲惫、以及多年求而不得的执着,都被这门槛外小小的一堆火、和她专注的身影,安抚地妥妥贴贴。
谢知乐缓缓走过去,在江翠花身边蹲下。
他的伤口在动作时依旧疼,但此刻这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红薯,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拿着木棍、沾了些灰烬的微凉的手。
“嗯,”谢知乐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温柔,“是饿醒的······但找到你,才真正醒了。”
不对劲。
谢知乐如今对她这态度很不对劲。
江翠花眯着眼睛打量了谢知乐半晌,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羞涩或扭捏来,但谢知乐一派坦然,仿佛刚才说的只不过是些平常之语。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谢知乐只是因为和她同仇敌忾了一遭,所以有了些许“同袍”之谊,这才对她态度和缓了些?
江翠花从善如流的将手里扒拉红薯的木棍递给了谢知乐,安静的坐在一旁,仿佛一个等着被投喂的猫。
谢知乐手中一边扒拉着地上的柴火,一边状似无意的问道:“我昨日在大阵之中,力竭之时,仿佛看到你飞身九天之上,那天妖最后可是你杀掉的?”
唉·····这问题还是躲不过。
江翠花毫无形象的挠了挠头说:“是,也不是。”
迎着谢知乐探究的目光,江翠花倒豆子一般将一切和盘托出:“昨日战至最后,我原本以为大家都要死了,干脆将身上的诛妖符烧个干净。于是我突然想到我身上还留着我师傅留给我的一道保命符咒。于是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都要死了·····于是借了燃灯的力飞身而上,谁料那诛妖符居然效力大增,真的将那妖怪杀掉了。”
谢知乐想到了初见时,江翠花手中那不属于现在修行界九十八类诛妖符的符咒。
那符咒居然杀的了天妖?
谢知乐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竟然转过头不再追问,继续拨弄起地上泛着焦香的红薯来,娓娓道来的为江翠花分析起眼前的局势来:“天妖之事,骇人听闻,神都的各位大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你既然卷了进来,想要全身而退只怕艰难。碎叶城的事情一了,王逸之就会返回神都,按照他的性格,一定会不择手段将你带去神都,你有什么打算?”
“王逸之啊······”江翠花嘟囔着:“他神都公子不是最要脸吗?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传出去也不好听吧?”
似乎是王逸之的名字让谢知乐有些反感,他周身的气息明显冷冽了几分,道:“你出了这么大的风头,想躲在这碎叶城中已经不可能了。你若是不想去神都,我在会稽有处别庄,风景秀丽,气候宜人正适合养伤。江姑娘······可愿同往?”
江翠花仔细的看了看谢知乐,道:“谢知乐,你很不对劲。”
江翠花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叫他谢三公子,或者生气时直接喊他谢三。这还是头一遭,她叫自己的全名。
谢知乐轻咳了一声,别扭的移开了视线,解释道:“你是救过我的人,我想报恩,想对你好,想为你做点什么,很奇怪吗?”
江翠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愉悦的说:“好啊,能得到谢家公子的人情,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这天大的好事落到我身上了,我当然要好好接着才是。”
谢知乐耳畔染上了一抹粉色,嘴角上扬,但仍强撑着嘴硬的说:“你知道就好,反正会稽那边的别庄空着也是空着,你若是去了,扫洒银子也能省下不少,说起来你也不算是占了我的便宜。”
江翠花只是笑着看着谢知乐,像是早就看透了他这幅嘴硬心软的伪装一般。
谢知乐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会稽的山水、美食、新鲜玩意,像是要将自己珍藏的宝贝全都一股脑的分享给江翠花。
他不会不知道,在王逸之要将自己带去帝都节骨眼上,邀请自己去谢家意味着什么。
谢知乐这傻小子,看来是真的拿自己当朋友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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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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