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如墨,暴雨如注。
泥泞的山路模糊不清,少女一脚踏空,连带着手中掰断的枯枝狠狠滚下陡坡。尖锐的石块擦过手臂,火辣辣的疼。
她闷哼一声,泥水糊了满脸,却咬着牙一声不吭,迅速撑起身抹去眼前的雨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
真是流年不利,偏赶上这鬼天气,又偏偏已在清晨留了诀别的书信,实在是不好厚着脸皮又回去待上一日。
那句飘渺的告诫言犹在耳:“姑娘非此世之人,滞留愈久,归途愈渺。莫非……心有不舍?”
她猛地顿住脚步,下意识地回头。
身后只有茫茫雨帘,将那座承载了三年光阴的山门彻底隔绝,连同里面的人与事,一并模糊远去,最终消于无形。
心有不舍?
不,她只是运气太差,恰好撞上了这场暴雨,仅此而已。
她不属于这里。她的时代,她的血仇,都在百年之后等着她。
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
她与他们,本就是陌路。
*
“姑娘,青山到了!”
马车摇晃停止,温拂渔倏然睁眼,眼底残留的一丝恍惚瞬间被沉静取代,随即利落地掀帘下车,将几枚铜钱塞进车夫手中。
“每次青山门收徒,这人呐,就跟潮水似的涌来。”车夫掂量着铜钱,望着山道上络绎不绝的人流,忍不住感慨,“其他门派可没这阵仗。”
“第一仙门,自然引人趋之若鹜。”温拂渔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倒也是。”车夫咧嘴一笑,调转马头,“姑娘,祝你旗开得胜啊!”
“多谢。”温拂渔微微颔首,转身汇入那蜿蜒而上的石阶人流。
青山巍峨,五年一度的招新仪典,引无数怀揣仙梦者蜂拥而至,然仙途渺渺,最终能踏入山门者不过十之一二,至于亲传弟子之位,更是凤毛麟角。
她的目光掠过前方那扇刻着“青山门”三个鎏金大字的崭新石门,却再无记忆中的刀痕火迹,也听不见那群咋呼着要在石门上刻名的少年声音。
距离她踏出这扇门,不过月余。
可门外的时光,已匆匆百年。
三年前,她在为舅舅采摘草药的路途中遭遇了一场追杀,因不敌对方被逼到悬崖边不慎掉落,却无意间被卷进了一场时空乱流,回到了百年前。
她在那个时代寻找着能让自己回家的方法,最终以青山门里最大最丰富的藏书阁为突破点,成为了青山门普通弟子,成功找到了能穿越时空的法阵。
当初追杀她那人右手背有两道狰狞的疤痕,与她记忆里害死她父母,断掉舅舅双腿的仇人疤痕一致。可那人实在太强,她清晰地知道就算自己在青山门待过三年,如今实力也还是不及对方。
所以她需要变得更强。
至于为何会再次来到青山?
没办法,她只赶上了这一轮招新,其他门派要不早结束了,要不就需等明年再参加。
她不喜欢等待,等待于她从来都是些不好的回忆。
温拂渔压下心头微涩,重新整理好心态,随着人流踏上石阶。
广场人声鼎沸,仙鹤清唳,灵气氤氲。她敛息凝神,目光平静地扫过焕然一新的景象,心底却是一片冷寂的陌生。
正走着,前方人群忽起骚动。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爷正趾高气扬地踹翻一位衣衫简洁的瘦弱少年,满脸嫌弃地拍着肩膀上不存在的脏物。
他啐道:“晦气!青山门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了?碰脏了小爷的云锦,你十条贱命都赔不起!”
瘦弱少年被他猛一脚踹在地上起不来,捂着肚子疼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赵家公子变本加厉地踩在他的脚踝上,还恶意地碾了两脚:“怎么不说话啊?哑巴了?你爹娘没教过你怎么跟人道歉吗!”
温拂渔知道这位赵家公子。
这家伙被家里人宠上天了,曾经来到小院把舅舅辛辛苦苦养了好久的牡丹花给折断了,还说是他们养的花太脆弱。
那可是牡丹姚黄,舅舅为了养好它废了不少心思。而她那日刚好出门修习,归来时人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
如今么……
她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目光随意扫过地面,指尖微动,几颗圆润的小石子便无声无息地落入掌心。
那边还在争吵——
“住手!明明是你撞人在先!”终于有人挺身而出,护住伤者,“仗着自己赵家公子的身份随便动手,你这样的人,青山门怎么可能收你为弟子!”
“笑话!只有小爷看不看得上青山门,轮得到你……嗷——!”
赵公子嚣张的话音被一声痛呼截断。一颗石子精准狠辣地砸在他嘴角,火辣刺痛。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密集如雨,颗颗冲脸,力道刁钻。
“啊啊啊!谁?!哪个王八蛋敢打小爷的脸!”赵家公子捂着脸原地跳脚,涕泪横流,哪还有半分嚣张气焰,“别打了!别打了!我的脸!呜呜……”
不错,准头没退步。
温拂渔面无表情地弹走最后一粒石子,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深藏功与名。
转身刹那,却差点撞入一人怀中。她反应极快地后撤半步,抬眼看去。
来人一袭水蓝长袍,身形挺拔,一根白色发带束着高马尾,面容俊朗,笑容爽朗阳光,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他腰间,一枚刻着“青山门”三字的木牌分外醒目。
“失礼了。”温拂渔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公子若是为方才之事抱不平,人已打了,恕难奉陪。”
少年连忙摆手,笑地有些不好意思:“不不不!在下是青山门弟子,方才见姑娘一手飞石绝技,实在精妙,看得入迷了,失礼失礼!”他指了指腰牌,又挠头解释,“实不相瞒,今日是我第一次参与招新事宜,有些……嗯,兴奋过头了。方才唐突,还请姑娘海涵。若不嫌弃,我替姑娘引引路,介绍下咱们青山门,权当赔罪?”
温拂渔脚步微顿。她对如今的青山门确实一无所知,有个内部人士能为她讲解也好,省时又省力。
于是她点头道:“有劳了。”
少年精神一振,便开始与她娓娓道来。
第一仙门青山门,如今由四位仙尊坐镇,分别修体,剑,法,阵四道。
门下弟子分普通、记名、亲传三等。无论哪等,四脉基础皆需涉猎,不过记名、亲传弟子得师长悉心指点,进境更快,而亲传弟子更有望承袭师门衣钵。
“其旻仙尊掌体,刚猛无俦;茗月仙尊掌法,术法通玄;景川仙尊掌阵,玄机莫测;祝荣仙尊掌剑,剑意凌绝。”少年道,“我嘛,主要修的就是剑……”
温拂渔却有一瞬的愣神。
他方才说……祝荣仙尊?
可她分明记得,百年前的祝荣仙尊早已择定继承人,如今其他三尊之位都已更迭,为何“祝荣”之名仍在?
除非……当年的继位者,连同仙尊本人都已陨落,唯有如此,才会由首位弟子直接继承其尊号与身份,成为新的“祝荣仙尊”。
她张口打算询问这位“祝荣仙尊”的身份,人群中骤然爆发的惊呼打断了她的动作,也截断了少年的话头。
“快看!仙尊驾临了!”
温拂渔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高台之上,云雾缭绕如仙境帷幔。四道身影自云端缓缓降下,端坐于白玉莲台,仙姿凛然,威仪深重。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屏息凝神。
她的视线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受控制地锁定了最右侧那道身影。
一袭素白流云广袖,腰束深青近墨的玉带,勾勒出劲瘦挺拔的身形。一支寒玉簪随意挽住半头墨发,余下青丝如瀑垂落肩背。
眉峰似远山凝黛,其下一双眼眸,深邃如寒潭古井,无波无澜地俯瞰着下方芸芸众生。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衬得整张脸愈发清冷孤绝,高不可攀。
……是连郁。
居然,真的是他。
容颜未改,可惜褪尽了少年意气,只余下霜雪般的冷冽。
温拂渔还记得,这人当初屈腿坐在藏书阁外的老树上,嘴里咬一根不知哪来的狗尾巴草,隔着窗户跟阁内的她唠嗑。不过说是唠嗑,实际上也只是他一个人在那说话,都是些他去山下执行任务的小事,他却讲的不亦乐乎。
直到他突然聊到仙尊开始找寻继位者:“大师兄快成仙了,师父打算让他接位。等他当了仙尊,嘿嘿,我就自由啦!天大地大,想去哪去哪。”
实在是他的语气太过轻松,温拂渔才舍得从书中抬起头,询问道:“你对成仙没有半点兴趣?”
少年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反问:“你呢?学成后是离开青山门,还是待在门派继续修行?”
温拂渔对上他的眼眸,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又低下头看书了:“……我会离开这里。”
听到她的回答,少年却是轻笑一声:“对嘛,成仙后得活那么久,身边没有父母和阿姝就算了,连你也不在,我可是会寂寞死的。”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可如今,他端坐仙台,成了那高不可攀,又遥不可及的仙尊。
她感到心脏泛起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为何在此?为何成了仙尊?在那之后他又经历了什么?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却在触及他毫无波澜的目光时,骤然冻结。
温拂渔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他为何成仙,无论他经历了什么,都与她无关了。
他不会认出她,她亦无需记得他。
“姑娘?姑娘!”蓝衣少年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带着点担忧,“回神啦!仙尊们已移驾,幻心镜也已开启,大家都准备进去了。你方才……没事吧?”
温拂渔倏然回神。
她抬眼看向高台,那里果然已空无一人,唯有一面巨大光华的青铜古镜悬于半空,镜面如水波荡漾——正是考核第一关:入幻境,抗心魔。一炷香为限,迷失者出局。
“无事。”她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是……想起些无关紧要的旧事。”
“那规则……”
“不必。”她打断少年,目光投向那扇通往未知幻境的镜门,脚步坚定地向前迈去。
“我都记得。”
不过是再入一次幻境,再历三关考核罢了。
青山门的规矩,试炼的套路,甚至某些刻入骨髓的应对之法……
她都记得。
全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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