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座上的千珏，通过后视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欲言又止。
这种明显超出正常依赖范畴的互动，带着不祥的征兆。但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和立场，此刻并非干预的时机，默默将这份忧虑记下，准备日后如实汇报给贺载权。
车辆再次启动，驶向英才学校。
当千珏停稳车，絮都推门下来，望着眼前那宛如大学城般气势恢宏，绿树成荫的建筑群时，着实吃了一惊，“这是……小学？”
规模实在远超她的想象。
千珏站到她身边，晨风拂动他一丝不苟的鬓角。
他望着熟悉的母校，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英才学校，集小学、初中、高中为一体，不仅是三区，在全国也是顶尖的名校。”
无需过多解释，那庄重典雅的红砖建筑、精心修剪的草坪、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书卷气息，无不彰显着它的精英底蕴。
事实上，这里也曾是千珏的起点。他轻车熟路地带着絮都来到教学楼旁一处绿树环绕，设有长椅的僻静休息区。
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微风送来花草的清香。
“您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办理入学手续。”千珏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
絮都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年轻管家，有些过意不去，“不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千珏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对母校流程的无奈，“这所学校哪里都好，就是手续处理环节冗长繁琐，絮都小姐安心在这里休息就好，我很快回来。”
他选择这个位置并非随意，从这里，他能在楼上办理窗口的间隙，清晰地看到下方长椅上女孩小小的身影。
简单交代几句，他便转身融入了教学楼的人流中。
微风徐来，卷起一阵淡粉色的樱花雨，纷纷扬扬地落在絮都的肩头和脚边，这宁静美好的校园晨景，带着书本里才有的诗情画意，让絮都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或许，重新经历一遍义务教育，也并非全然是件苦差事？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一阵刻意压低夹杂着污言秽语和恶意嘲笑的喧哗声，如同不和谐的噪音，从红砖教学楼的背光角落断断续续地传来，玷污了这片本该纯净的空间。
絮都本不想多管闲事，一个六岁的孩子又能威慑谁？但那边的声音越来越不堪入耳，甚至伴随着沉闷的击打声和压抑的痛哼。
她再也坐不住，刷地站起身，循着那令人不适的声源，快步走了过去。
教学楼A栋的北面，常年笼罩在阴影里。霍昀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红砖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耳畔的污言秽语。
比起肩膀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重担，这些言语的羞辱和轻微的推搡，确实显得无足轻重，但他低估了人性的恶意，忍耐只会让欺凌者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赵乾带着他惯常的跟班，将那个即使在如此狼狈境地，依然挺拔如修竹的少年围堵在墙角。
霍昀身上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校服，和他苍白却难掩清贵气质的脸庞，在阴暗的光线下形成一种刺眼的对比，更激起了赵乾扭曲的嫉恨。
他早就厌恶这个仿佛天生高人一等的霍昀，过去碍于霍家的门楣，他只能将这份厌恶深埋心底，甚至不得不挤出笑脸去讨好。
如今霍家大厦倾颓，这跌落尘埃的“贵公子”，还不是任由他搓圆捏扁？
今天，赵乾将积压的恶意彻底释放，他猛地挥出一拳，带着风声狠狠砸在霍昀毫无防备的腹部。
“我们霍公子，没想到也有今天吧？”赵乾的声音因兴奋而拔高，带着残忍的快意，“被我这个你以前连正眼都懒得瞧的暴发户打，滋味如何？”
“唔！”剧烈的疼痛让霍昀瞬间弓紧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声痛呼仿佛点燃了赵乾的神经，他眼睛骤然放光，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亢奋地低吼，“就是这个！我想听的就是这个。”
他粗暴地一把揪住霍昀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向身后的同伙展示少年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俊美脸庞，“快看啊！高高在上的霍大公子也会痛，这副表情，才最配你现在的身份，不是吗？”他狂笑着，将一口烟雾故意喷在霍昀脸上。
身体的折磨远比言语更难以忍受。霍昀挣扎着想反抗，但赵乾一个眼神示意，身后的跟班立刻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将他牢牢禁锢在冰冷的墙面上。
赵乾慢条斯理地掸了掸烟灰，声音冰冷地砸下威胁，“别乱动哦，霍公子，想想你妈妈，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在我家饭店端盘子的工作，要是因为你‘不懂事’又丢了，啧啧。”
“你——！”霍昀的愤怒瞬间被点燃，他想怒斥对方的卑鄙，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不觉得很丢人吗？”一个稚嫩却异常清晰冷静的声音，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骤然在光线昏暗的阴影边缘响起，“只会利用数量优势恃强凌弱的……大哥哥们？”
这突如其来的童声让角落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赵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精致小裙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正站在几步开外，那双过于浓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赵乾嗤笑一声，仿佛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东西，他松开揪着霍昀头发的手，几步跨到絮都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还不及他腰高的小女孩，带着轻蔑和威胁，伸手用力按在她头顶的发旋上，“呦呵！哪里跑来的小不点儿？没人教过你，大人的事少管吗？”
头顶传来的压迫感让絮都皱了皱眉，但她并未退缩，仰着小脸，目光毫不畏惧地迎上赵乾带着戾气的眼睛，声音清晰地响起，“用暴力来证明自己？大哥哥还觉得自己是‘大人’吗？真正的大人，才不会做这种既无利可图又极其无聊的事情。”
她的眼神异常平静，那浓黑如墨的瞳孔深处，仿佛夏夜幽深的苍穹，反射不出一丝光亮，只有一种近乎洞悉人心又冰冷的威慑力。
这眼神，赵乾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熟悉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间爬上他的脊背，他那位在协会任职的哨兵小叔叔，偶尔在失神或烦躁时，看向他们这些“普通”家人的目光，就是这种样子——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为什么，连一个六岁的小鬼也会有这种眼神。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赵乾，按在絮都头顶的手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因瞬间的联想而充满了惊惧的茫然，“你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赵乾心神剧震，防御松懈的这电光火石之间，被按在墙上的霍昀动了，他积蓄已久的力量瞬间爆发，猛地挣脱了钳制他的手臂，一把抓住絮都的手腕，低吼一声，“快走！”
话音未落，他已拉着女孩，像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阴暗的角落，将赵乾和他跟班们气急败坏的怒骂声远远甩在身后。
风声在耳边呼啸，景物在眼前飞速倒退，霍昀拉着絮都一路狂奔，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愤怒和绝望都发泄在这不顾一切的奔跑中。
他听不到身后追兵的叫骂，也听不到被自己拉着的小女孩在喊些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离开那里，藏起来。
直到肺部传来火辣辣的灼痛，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汗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校服后背，霍昀才终于力竭，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几乎要咳出来。
“你这是，不跑了吗？”一个气息平稳，甚至带着点轻松好奇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霍昀猛地抬头，惊愕地看向身旁的絮都。
小女孩被他拉着跑了这么远，此刻却只是脸颊微微泛红，呼吸均匀，那双黑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却不见丝毫狼狈和喘息。
“啊！对……对不起！”霍昀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莽撞，脸上瞬间涌起歉意和一丝窘迫，“你没事吧？”他惊讶于一个孩子的体力竟如此之好。
絮都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只是觉得这具身体跑起来格外轻盈有力。她看着霍昀剧烈喘息的样子，用一种带着点过来人理解的口吻安慰道，“跑步冲刺确实有利于情绪宣泄，发泄出来，感觉好多了吧？”
霍昀望着她，想告诫她以后别这么冲动，别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
但那些话在对上絮都那双眼睛时，却哽在了喉间，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映着阳光，带着孩童的天真，可眼底深处，却又沉淀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和了然。
天真与成熟，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奇异地并存着。
最终，霍昀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半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絮都齐平，俊朗却带着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而郑重的笑容，“谢谢你，真的。”
他又顿了顿，认真地问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不用谢，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大忙。”絮都实话实说，毕竟最后是靠他自己跑掉的，“还有我叫絮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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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霍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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