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总是黏腻的,湿气像是无形的触手,缠绕着皮肤,渗进砖缝,连图书馆老旧的红砖墙也未能幸免,泛着深色的水渍。高二下学期的某个周三下午,林澈又一次溜达到了这栋几乎被校园喧嚣遗忘的角落。
与其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个巨大的藏书仓库。新校区落成后,大部分藏书和阅览功能都已转移,这里便彻底沉寂下来,只偶尔有些无处可去或刻意寻求安静的学生会来。林澈属于后者。画了一下午的静物素描,手指沾满炭灰,颈椎也发出酸涩的抗议,他需要找个地方把脑子里那些僵硬的线条和明暗关系清空一下。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被繁茂樟树过滤后的、绿莹莹的阳光,照亮空气中缓慢浮沉的亿万微尘。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习惯性地走向最里侧靠窗的位置,那是他的“秘密基地”。路过哲学社科区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下意识扶住了书架。一本塞得有些突兀的书被他这么一碰,“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是本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封皮是淡蓝色的,已经磨损得厉害。林澈弯腰捡起,正准备随手塞回去,却从书页中飘落下一张对折的浅蓝色信笺。
他的心莫名一跳。在这种地方,发现一封手写的信,有种穿越时光的不真实感。他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小心地展开了信纸。
字迹是清秀的,带着一种女孩子的娟秀感,用的是蓝黑色的墨水,笔画流畅,透着书写者的认真。
致有缘的你:
展信安。
或许有些冒昧,以这样的方式与你交谈。只是今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这一排排沉默的书脊上,忽然觉得,有些话,只能说给陌生人听。
高三的日子,像是被上紧了发条的钟,每一步都踩在既定的格子里。试卷、排名、师长的期望、未来的迷惘……这些词汇构成了生活的全部。有时候坐在喧闹的教室里,却感觉四周寂静无声,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墙壁,将我与其他人的欢声笑语隔开。
唯有在这里,在这些泛黄的书页间,才能偷得片刻喘息。读一首诗,就像推开一扇窗,呼吸到一口不一样的空气。尤其喜欢余秀华,她的诗里,有生命的粗粝,也有不可思议的温柔,像旷野的风,直接吹进心里。
你呢?是否也曾有这样的时刻,觉得周围的热闹都与自己无关,只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与自己待一会儿?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并且不觉得被打扰,或许,可以给我一个回音?信仍放在这本书里就好。
期待能与你分享片刻宁静。
—— 夏风
3月16日
信末的日期,是大约十天前。
林澈捏着信纸,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窗外的蝉鸣似乎远去了,图书馆里只剩下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信里的文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
“夏风”
这个名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象:应该是高三的学姐,文静,内向,有着柔软的长发和清澈的眼眸,喜欢诗歌,内心世界丰富而敏感,在学业的重压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一片精神领地。和他一样,是个“逃亡者”。
一种奇妙的共鸣感攫住了他。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在周围同学为篮球赛呐喊、为游戏通关欢呼的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待在画室,或者像现在这样,躲进这个旧书的世界。那种“局外人”的感觉,他太熟悉了。只是他从未像信里的“她”这样,如此清晰而优美地表达出来。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他想要回应。他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从画夹里翻出一张干净的速写纸,又找出平时用来勾线的一支还算顺滑的签字笔。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笔迹显得更工整、更“有文化”一些,仿佛这样才配得上那清秀的字迹和诗意的语言。
致,夏风
你好。
很意外在这样一个下午读到你的信,像在迷宫般的森林里,偶然发现了一处有泉水的秘密花园。你的文字,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完全理解你所说的‘透明的墙壁’。我是学画画的,高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世界也隔着一层画布,我能看见他们,他们却未必能看懂我画布后面的东西。喧嚣是他们的,而我,更习惯沉默和观察。
我也喜欢余秀华,喜欢她那种不管不顾、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生命力。除了诗歌,我还喜欢用线条和色彩来表达无法言说的情绪。附上一张近日的涂鸦,是一片被风吹乱的云,或许能代表我此刻读到你的信的心情——一种安静的喜悦和……夏天的风。
祝好,希望你的‘高三钟摆’也能偶尔停歇,感受风的方向。
—— 一个‘寻找回声的人’
3月28日
他在信的末尾,用简单的线条快速勾勒了一片舒卷的云朵,然后小心地将信纸折好,比对着原来那封信的折痕,尽可能复原。接着,他走到那排书架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小心翼翼地将回信夹进那本《月光落在左手上》,放在了之前发现信的大致位置,又将书稍稍往里推了推,确保不那么显眼。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个庄严的秘密仪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出图书馆时,傍晚的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连那股黏腻的春意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她”什么时候会来?看到回信会是什么反应?那种隐秘的期待感,像一颗悄悄发芽的种子,在他心里扎根。
接下来的几天,林澈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找借口溜去旧图书馆。他不再直接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会先若无其事地在那排哲学社科书架前徘徊,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那本淡蓝色的诗集。
第一次去,书还在原处,纹丝不动。他的回信也安静地躺在里面。一丝淡淡的失落掠过心头,但他很快安慰自己:高三那么忙,“她”可能没时间天天过来。
第二次,是隔了一天。他心跳加速地抽出诗集,翻开——里面除了他放的回信,空空如也。失望像潮水般涌来。也许“她”只是随手一写,并未当真期待回音?或者,“她”觉得他的回信太无趣了?
就在他准备把书塞回去时,指尖触到了一丝不同。他仔细一看,在自己那封回信的下面,似乎还垫着另一张不同质地的纸。他轻轻抽出来,是一张米白色的道林纸,上面是熟悉的、清秀的蓝黑色字迹!
寻找回声的人:
谢谢你的回信,还有那片可爱的云。它让我今天的心情也变得轻盈起来。
没想到会这么快收到回应,更没想到,你是一位学画画的‘同道中人’。你说‘画布’的比喻,真是贴切又形象。或许,我们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试图穿透那层‘透明的墙壁’,与真实的世界,或者与另一个相似的灵魂,建立连接?
附上最近读到的一首小诗的片段,觉得很适合这个季节,也适合我们现在这种奇妙的交流方式。希望你喜欢。
‘……春天里,了无声息/巨大的秘密完成于/一次不经意的对视’
另:你的画很有趣,希望能看到更多。(如果方便的话)
—— 小屿
3月30日
信纸的右下角,用极细的笔触勾勒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花。
林澈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温暖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小屿”。她留下了名字,或者说,一个代号。真好听。她喜欢他的画,还分享了诗歌。他们真的开始了这场无声的对话!
他立刻回到座位,迫不及待地开始写回信。这次,他放松了许多,笔迹也自然流畅起来。他回应了她分享的诗句,谈了自己对画面的理解,还简单画了一枝从窗台缝隙里生长出来的绿芽,附在旁边。
从此,那本《月光落在左手上》成了他们专属的邮筒。通信的频率保持在三四天一次。他们的话题渐渐拓宽,从诗歌、绘画,到对某个老师的看法,对枯燥课程的小小抱怨,对未来的模糊想象。林澈知道了小屿在高三理科重点班,学业压力巨大,父母期望很高,但她内心却向往着更自由、更感性的东西。他也更多地分享自己的画作,有时是一张速写,有时是某个色彩的构思,甚至会把集训时遇到的趣事用漫画的形式画下来。
在信里,小屿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她聪慧、敏感、善解人意,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被现实束缚的淡淡忧伤,但更多的是对美好事物的坚持和向往。林澈不自觉地被这种特质吸引。他开始期待每一次的“查信”,那成了他平淡高中生活里最明亮的一抹色彩。他会在画画时想到她,会把觉得她会喜欢的诗句抄下来,会在走廊里下意识地寻找高三理科班女生的身影,猜测哪一个会是她。
这种隐秘的交流,像一条地下暗河,无声无息地滋养着两颗年轻而孤独的心。林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寻找回声”的途中,听到了最动听的那个声音。他甚至开始隐隐期待,高考结束后,或许可以鼓起勇气,提出见一面。这个念头让他既兴奋又紧张。
然而,他所有的想象,都牢固地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小屿,是一个“她”。一个和他有着精神共鸣的、温柔的、喜欢诗歌的学姐。他从未想过,那清秀的字迹和细腻的情感,可能会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源头。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暗处悄然扣合,只等那个盛夏的午后,图书馆顶楼,一场猝不及防的照面,将一切看似美好的想象彻底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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