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宿舍的。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睛生疼，一路上遇到的同学笑着打招呼，他都像没看见一样，魂不守舍地擦肩而过。冲进空无一人的寝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那种从云端猛坠落的失重感。
“江屿……小屿……”
这两个名字在脑海里反复交错、碰撞。一个是遥不可及的学神，是理性、秩序、完美的代名词；另一个是信纸上那个细腻、温柔、会为一片云、一首诗而感动的灵魂。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是恶作剧吗？可江屿那平静的眼神、那句“抱歉，我好像让你误会了”，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那些信里的内容，那些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交流，做不了假。
所以，是真的。
那个让他整个春天都充满隐秘期待的人，那个他无数次在脑海里勾勒形象的“她”，竟然是个男生。一个他从未想过、也从未纳入过任何可能性的男生。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被欺骗感涌上心头，虽然理智告诉他，江屿可能并无恶意，甚至可能和自己一样，只是单纯地寻找一个倾诉的出口，但情感上，林澈还是感到难以接受。那种朦胧的、带着羞涩甜蜜的憧憬，瞬间变成了无处安放的尴尬和混乱。他想起自己在信里那些小心翼翼的措辞，那些偶尔流露出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微妙情愫，脸上一阵发烫，是羞耻，也是懊恼。
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思考。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与江屿寥寥几次的现实交集——在光荣榜上遥遥领先的照片，在升旗仪式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时清冷的声音，在篮球场边偶然瞥见的、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安静侧影……原来，那些他以为的“高冷”和“距离感”之下，藏着的是一个会在信里写“感觉四周寂静无声”的孤独灵魂。
另一边，江屿在图书馆顶楼站了很久。他看着林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离，背影仓皇而决绝。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少年带来的、一丝清新的松节油气味。他弯腰，捡起林澈慌乱中掉落在地上的一张速写纸，上面胡乱画着几道纠结的线条，一如他们此刻的局面。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林澈跑远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树荫尽头。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闷。他早就隐约察觉到林澈可能误会了他的性别，但从林澈的信中，他感受到的是一种纯粹的、对共鸣的渴望，这让他贪恋那份理解，以至于迟迟没有点破。他原本以为，当见面时，即便有惊讶，那份建立在文字基础上的默契也能化解尴尬。但现在看来，他或许高估了，也或许……低估了林澈对“小屿”投入的情感性质。
他回到书架前，将那本《月光落在左手上》抽出来，摩挲着磨损的封面。这里的每一封信，都是他高三灰色时光里最鲜亮的色彩。现在，这个秘密基地，似乎也要随着这场仓促的见面而关闭了。
……
接下来的几天，林澈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江屿的地方。他把自己埋进画室里，用高强度的练习来麻痹自己，但画笔下的线条却总是失控，色彩也变得灰暗。他忍不住会去想，江屿现在怎么样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可笑？那些信，他还会看吗？
这种刻意的躲避和内心的拉扯，在三天后的傍晚被打破了。
林澈去学校小卖部买颜料，刚走出来，就看见江屿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似乎是在等人。夕阳给他的白衬衫镀上了一层金边，身影被拉得很长。林澈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转身绕道。
“林澈。”
江屿叫住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澈脚步僵住，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过身，眼神飘忽，不敢与他对视，脸上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啊……江学长，好巧。”
江屿走到他面前，递过来一个浅蓝色的信封，和他最初用的那种一样。“给你的。”
林澈愣愣地接过，信封很轻，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我明天就要离校了，”江屿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有些话，觉得还是写下来比较好。你看不看，都随你。”
说完，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林澈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封薄薄的信，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巨石。
回到宿舍，林澈反复看着那封信，却没有勇气打开。他怕里面是正式的道歉，或者是冷静的告别，那会彻底斩断他们之间那点可怜的联系。直到夜深人静，室友都睡了，他才终于借着台灯的光，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
信纸上是江屿那熟悉清峻的字迹，但比平时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潦草。
寻找回声的人（或者，我该叫你林澈？）：
想了几天，还是决定写这封信。首先，为那天的见面带来的冲击和困扰，再次说声抱歉。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书信之初，未曾想过会进行如此之久，也未曾料到……你会赋予‘小屿’那样的想象。这是我的疏忽。
但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那些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那个会因压力感到窒息、会为一首诗落泪、会渴望找到一个‘回声’的人，是我。那个在众人眼中或许只有分数和公式的江屿，只是我必须扮演的角色的一部分。
谢谢你，林澈。谢谢你的画，你的分享，你每一个真诚的回应。那段通过书信交流的日子，对我而言，是高三这一年里，唯一真正感到被理解和温暖的时光。它对我意义重大，我不希望它因为一场误会而彻底变成一个尴尬的回忆。
误会可以澄清，但共鸣是真实的。我不知道你现在如何看我，或许觉得荒谬，或许感到厌恶。这我都能理解。但我希望你知道，无论我是‘小屿’还是江屿，那个与你通过文字相识相知的灵魂，始终是我。
信笺会继续放在老地方。如果你愿意，我们的对话可以换一种方式继续。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我也完全尊重你的决定。无论如何，祝你前程似锦，在画布上找到属于自己的广阔世界。
—— 江屿
6月14日晚
信看完了，林澈久久没有动弹。台灯的光晕下，信纸上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没有想象中的疏离道歉，也没有咄咄逼人的追问，有的只是一份坦诚的剖白和小心翼翼的珍视。
江屿没有否定过去，而是在努力地，将那个“小屿”的灵魂，与“江屿”的实体融合起来，呈现在他面前。
“误会可以澄清，但共鸣是真实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林澈心中那扇因震惊和混乱而紧闭的门。他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天的烦躁和逃避，不仅仅是因为性别的错位，更深层的，是害怕失去那个能与他产生深刻共鸣的“存在”。他害怕因为现实的冲击，而否定了那些书信往来中真实流淌过的理解和温暖。
而现在，江屿告诉他，那个“存在”没有消失，它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一个他始料未及的外壳。
林澈将信纸仔细折好，贴在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月光洒进来，一片清辉。他心里的惊涛骇浪，似乎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需要时间去慢慢梳理的情绪。
但至少，他不再只想逃跑了。他拿起笔，抽出一张新的画纸。这一次，他没有画云，也没有画风，而是开始勾勒一棵树的形状，一棵在岩石缝隙中顽强生长、姿态却异常沉静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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