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春桃通禀完喻再花,又打点好门外看守。
她二人便跟着春桃,悄声潜入署内,穿过一道绘折枝梅的屏风,停在一道虚掩的门前。
“娘子,人带来了。”春桃低声禀报,声音里还带着丝惶然。
屋内陈设雅致,喻再花已换下华服,着素净月白褙子。
未施粉黛,发间白梅绒花愈发明显。
妆台角压着本泛黄的琵琶谱,她正对镜梳理长发,镜中瞥见春桃身后的林晞二人,执玉梳的手一顿。
她转身,目光如针:“你说能调玉润香?”
林晞垂眼行礼,犹似斟酌:“冒昧打扰大家。方才见春桃娘子为难,香药倾覆,略通香理,这才斗胆献策。”
喻再花轻笑,语气微寒:“你昨日在楼中燃的香,也是略通?
你可知那位郎君是谁,就敢这般利用?”
林晞心口一跳,沉默着将香递与春桃。
喻再花取香嗅闻:“甘松沉静,苏合香暖…确比青雀舫那死板方子更灵。”
她抬眼,目光更锐几分:“玉润。这是何人多教方子?”
林晞道:“是家母闲时所研。”
喻再花沉默片刻,将香囊搁在妆台上,一指旁边绣墩,示意林晞坐下。
她语气稍缓:“楼里厨娘照我方子做的桂花冻玉糕,尝尝。”
说着春桃便奉上茶点,甜腻香气袭来,林晞胃里本能翻涌。
她轻应声是,掠过那碟细点,袖中指尖掐入掌心,借这痛楚维持镇定。
这糖糕,自六年前她便再也不碰了。
气味瞬间将她拽回那个雪夜,她记得自己如何强忍饥饿,将糖糕让给了患病的妹妹。
夜半醒来,触到的却是三娘唇边冰冷的暗红。
甜腻味如吞咽毒药,扼住她的呼吸。
林晞指尖一颤,半块糖糕跌落在裙上,额角霎时沁出细密冷汗,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这般情状,三分真,七分演,倒也不似完全作伪。
喻再花觑着她,见状眉头紧蹙:“怎么。这糕不合口味?”她的声音将林晞瞬间拽回当下。
林晞浑身血液放佛瞬间凝固,她压下眼底翻涌情绪,声音微哑:“不,只是这桂花香,让我忽然想起一位……故人。”
她顿了顿,犹豫着继续:“她、她也极爱送人糖糕。”
喻再花目光微凝,正欲再问。
“砰!”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不客气推开,娇笑声先入,打断了屋内凝滞的诡异气氛。
珠帘脆响,一阵浓艳馥郁的甜香先人而到。
曹香茗身着织金大袖衫,云髻高耸,金玉满簪,在一众仆从簇拥下迤逦而来,眉眼艳丽倨傲。
她在喻再花面上一剜,旋即落到妆台另一素锦香囊上。
纨扇“啪”地合上,语气倨傲:“旧玩意儿。”喻再花脸色发白,她嗤笑:“姜含翠不就爱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清苦调调。”
喻再花身体僵住,林晞手指收紧,却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多看曹香茗。
曹香茗似觉无趣,纨扇漫不经心点了点喻再花:“收起起你那病西施样。下月初七,张侍郎在漱玉舫设了衹应,点了你我同台。
你可别再想称病推拒,扫了贵人兴。”
又讥讽道:“好好拾掇拾掇,别又被比得下不来台。”
说罢正要走,扫了眼一旁林晞二人,又道:“哟,喻大家到真是痴香,不知这又是哪家香娘,叫你避着副使带进来的。”
喻再花依旧冷冷盯着她不出声,她讥笑一声:“奉劝你一句,小心行事。莫叫副使大人逮着了。吃不了,兜着走。”
她冷哼一声,也不再看林晞二人,扬长而去。
屋内一片死寂,喻再花身形依旧僵立,指尖攥着那枚素锦香囊,指节泛白。
方才的冷傲不见,胸口因急怒而呼吸不畅。
春桃急得团团转:“娘子,您消消气,奴家去给您倒杯宁神茶……”
“不必,”林晞忽然出声,径自上前,于指尖搓热一粒大小的深色香膏,不由分说置于喻再花鼻下。
“大家,请深嗅三次。”
喻再花下意识想挥开,但那缕清凉沉静的气息,已然钻进鼻腔。
她不由自主深呼吸,不多时,她惊愕地看向林晞,怒色稍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林晞适时收手,淡然道:“此香能平忿敛气,大家此刻应当舒坦些了。”
喻再花凝视她好一阵,再次扫过林晞额上浅汗与裙上糕渍,审视更深,语气锐利:“一块糖糕,方才竟让小娘子失态至此?倒不像只是想起故人那么简单。”
质问逼至,林晞正要作答,喻再花起身逼近:“什么样的故人,送的一块糖糕,能让你怕成那般模样?!”
林晞抬眼,脸上惊慌未褪:“一位曾给予我片刻温暖的故人。只是那糕点的滋味,最终……并不好。”
话锋一转,似无意掠过喻再花紧握的香囊:“大家香囊绣工别致,这梅纹别致,倒让我想起另一位故人,她也极爱这样的纹样。”
喻再花手指一松,又立即握紧,嗓音干涩:“你认得这纹样。你认得姜含翠?”
林晞心头稍紧:“姜大家当年名动上京,我初到上京,自是听过三两句。
听闻她技艺高超,却命运多舛…安平十二年秋后,便再无音讯了。”
“住口!”喻再花骤然打断,眼眶赤红,“你也配提她的名字?!她手筋受伤来得蹊跷,九月出事,十一月曹香茗就领了行首之位!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林晞心中震动,喻再花忽然抓住她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嘶哑痛苦:“你既认得这梅纹,又在此时出现。你究竟是谁?你和害她的人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一旁蘅川像被吓倒,轻声出口:“娘子,我们…”
林晞一个极淡的眼神扫去,蘅川立即噤声。
这打断让喻再花情绪稍缓,她松开手,后退半步,审视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像是想到了什么,喻再花声音沉下去,冷笑道:“姜含翠到死都顶着都行首的虚名。你可知,即便是失势的行首,也只会去教一种人。”
她目光如炬:“那些罚没入坊的,罪臣女!”
空气瞬间凝固。
林晞心跳几乎停止一瞬,袖中摩挲着香刀上打磨的细痕,她面上依旧如刚来时苍白,只添了些无措与茫然。
室内针落可闻。
林晞扫一眼妆奁上的琵琶谱,心下了然。
面上却露出被误解的委屈和惊惶。她声音哀婉:“罪臣女?大家定是认错人了,我若真是,何须千辛万苦来上京谋生计?”
林晞含水的双眸,此刻更加哀戚坦诚:“我方才所言那位赠糕的故人,便是因家道落难,没入坊中,最终不明不白地去了。我侥幸脱身,苟活至今。”
林晞又道:“这梅纹,是当年有幸得见姜大家时,见她配过,心中艳羡便默默记下。
方才见大家香囊纹样相似,一时触动这才多嘴。
不想竟引得大家如此伤怀,是我之罪过。”
“侥幸?”喻再花咀嚼着这两个字,笑意未达眼底。
取出妆奁深处的旧香囊:“既然你与阿翠相熟。这是她最后的方子,说说吧,这味梅香的香方。”
林晞取出香粉:“此香味甜,尾韵不腻,应是加了占城沉香调和,又因蜜炼量多,是以和大家的清苦梅味区分开来。”
喻再花沉默着打量她,室内气氛更加沉闷。
良久,喻再花目光稍稍柔和,显出些疲惫,转过身去。
她语气不似方才凌厉:“看你模样不过十六七,你既知道阿翠冤屈,又在楼中利用官宦子弟。
刻意燃香接近我,可不似寻常香娘,所求为何?”
林晞微微垂首,语气恭顺,还带着试探的恳切:“初入上京,人生地疏,我不敢妄求。
今日听闻大家与曹行首之事,又见大家钟情于香。
故而,心生亲近,香道一事上,或可为大家略尽绵力,以报姜大家当年恩情于万一。”
喻再花闻言,松开了紧绷的肩膀,神色却未完全放松。
她轻笑一声,讥诮道:“你想借我的势立足?光靠这点缘分和恩情,还不够分量。”
喻再花倾声向前,声音压低:“曹香茗有董姓老仆,是她的心腹。阿翠当年出事,这老仆也在坊中,嘴巴极严。
我身在坊中,官伎无传召不得出署。你既有这般本事,能敲开我拒霜阁的门,可知怎么做?”
林晞心中一凛:“大家想知之事,亦是我追查之事,此事定不负大家所托。”
喻再花未听她说话,轻抚着香囊上的梅纹,眼神眷念,她轻喃:“阿翠心善,见他人困境,总会忍不住帮一把。”
她像是沉浸在回忆里,目光柔和:“这世上,记得她,念着她好的,竟也没几个了。”
室内空气悄然流转。
先前的剑拔弩张,似冰雪消融,转而化作一种沉滞的共鸣。
林晞静默着,抬袖擦了擦额角汗。喻再花见状,淡道:“上京居,大不易。你二人有何打算?”
一旁紧张旁观的蘅川,放佛再也忍不住,焦灼道:“娘子,我们的盘缠,在保廊坊这等地方,怕是撑不了几日了。若是租不到便宜实惠的铺子,只怕…”
林晞眼眸光华浮动,流露出些许窘迫,轻拉了下蘅川衣袖,止住她的话头:“丫鬟无状,让大家见笑了。生计之事,我们自会再想办法。”
喻再花端详她二人良久,姿态又复疏离高傲:“罢了。”
她挥了挥手,“看在你与阿翠有些缘的面上,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至于其他,且看日后吧。”
“春桃,送客。”
林晞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今日收获已是颇丰,她恭敬行礼告退。
同蘅川一道,跟着春桃快步隐出雅乐署侧门。
暮色渐合,金漕河上流光初绽,水面碎金摇曳。
二人刚踏上云津桥,欲回客店。
林晞睨见不远处一座华丽画舫上,一众官员簇拥着某人,隐约听见有人称“方侍郎”。
她静立桥上良久,眼角窜进一道身影:“小娘子雅乐署走这一趟,看来是得偿所愿了。”
林晞脊背一僵,惊疑不定转头,来人身形高大挺拔,着玉色襴袍,乌发玉冠,环佩叮当,面容俊朗艳丽,此刻正斜倚在桥栏旁。
林晞迅速与他拉开距离,垂眉不去看他:“郎君认错人了。”话毕欲走。
顾昭踱进两步:“竟能劳动喻大家身边的春桃娘子引路,小娘子的香,想来不同凡响。”
林晞脚步一顿,抬眼与他对视,面露惶然:“郎君莫不是在说疯话?”
顾昭见她装模作样,笑意渐深,露出了单侧虎牙,没拆穿她:“小娘子昨夜掷香相救,在下不敢忘。”
林晞淡道:“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言谢。”
雅乐署是太常寺下头的官乐坊,此人昨日打扮怪异,今日又出现在这画舫旁,绝非普通官宦子弟。
顾昭凝眸,看了一瞬她右眼正下的朱砂痣,虽在笑,眸中却带寒意:“昨日码头见小娘子牵一细犬,今日又在此相遇,看来你我二人果真有缘。”
林晞眉间一跳,昨日下船时,那道视线果然不是错觉。
她目光微冷:“大人本事通天,小女子不敢与您攀扯。”
顾昭嗤笑,又恢复懒散:“夜色已深,孤身在外,小娘子还是小心为上。”说罢,慢悠悠走向那座灯火通明的画舫。
暑月里的热风拂过,却吹不散林晞身上冷汗。
蘅川不安地凑近:“娘子,这人…”
林晞冷声:“这客店我们不能久住了,这里人多眼杂,开销也大,明日一早,我们去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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