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梁絮同陆与游对视了半秒,半推半就,朝电动车走去。
陆与游就站在车前,单手扶着车把手,她走近,两种迥异的气息交汇在一起,界线在消失。
她已经是女生里极高挑的个子,仍有身高差,视线与他的下巴平齐,少年骨相优越,透着股分明的漫不经心感,无知无觉拢下的清薄身形,仍需要仰视。
两人凑在一块,气质上如果非要分个胜负,她顽固不化的孤冷相比他招摇四散的懒淡,更像弱势的那方。
身影交错间,更似两只交颈的白孔雀。
梁絮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没什么表情盯向陆与游的眼睛,一种无声的凝视,继而垂眸,看向陆与游扶着电动车的那只手。
少年指甲修剪干净弧度优美,手指骨节修长分明,梁絮却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在泾渭分明告知,自己并不想有任何肢体接触,直接间接甚至有丝毫可能都不想。
没等梁絮再度抬眸,眼前的那只手似乎感知到她的意思,不动声色移向另一侧。
电动车朝她歪了一下。
梁絮立马伸手扶住,把手上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不是那种热烘烘的黏腻,而是清爽干净,带着若有似无的凉意,这似乎很矛盾,但却真实存在,就像,刚在水龙头下清洗过的手,透过这点温度同她握住。
“扶好。”
不咸不淡的一声在耳畔敲响。
梁絮回过神,少年的手已然撤走,电动车完全交到她手中,白色衣摆在眼前闪过,错身而过的这半秒间,强风从坡道下吹拂而来,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清甜的果香,微弱的酸,带着木质冷调的洁净,像下午四五点的阳光洒满成熟的苹果园,稻草屋顶的小农场里橡木桶在酿甜杏酒,沉醉如风又自在撩人。
梁絮辨认再三,意识比嗅觉先反应,在脑子里打出一行字。
英国梨与小苍兰。
之所以这么确信,不光因为这款香烂大街,更因为梁絮跟“英国梨与小苍兰”这七个字很有一段新仇旧恨。
高中有一年梁絮生日,请朋友出来吃饭,朋友送了她这款香水,朋友也是个富家小姐,跟梁絮从小玩到大,说话从来不用避讳,梁絮当场拆礼物,拿出香水喷了下,立时皱了下鼻子,放回香水打趣:“只有你会喜欢这么腻的味道。”
朋友当场就要闹:“梁小韫韫我跟你拼了,这可是本大小姐近期最爱的香水!”
梁絮笑着躲:“孙司祎你别闹,本来就很腻啊。”
两人在晚上**点的西餐厅若无旁人打打闹闹,为了庆祝梁絮生日,特地订了江景位和高规格漂亮饭,突然温温和和一声,落地窗映上第三个女生的柔美身影。
“姐。”
何知语恭敬有礼站在桌旁,同梁絮问好,齐刘海长发披肩别着钻石发卡,小裙子及膝,看起来精心打扮了一番。
不远处站着几个女生在等她,其中一个手里拎着没吃完的生日蛋糕,应该是一起的同学。
差点忘了,今天也是何知语生日。
是的,她继母何茗霜的女儿何知语跟她同一天生日。
不光同一天生日,还同一年生。
同年同月同日生,多大的缘分。
这缘分给梁絮梁絮是不想要的,跟自己的继妹在生日同一天在同一家餐厅遇见,真以为她们能义结金兰吗,不知道梁永城知道会作何感想,反正梁絮是恶心透了。
从知道何知语跟她同一天生日起,梁絮就怀疑梁永城是不是中了杀猪盘,不然找谁不好,怎么就找回这么对母女膈应她。
身边朋友都知道,梁絮讨厌继妹何知语,因为同一天生日,梁絮十五岁以后每一年生日都要不痛快,这一年也没能痛快。
梁絮讨厌何知语,倒不全是因为同一天生日,何知语向来安分守己,没招她没惹她,而是像灰姑娘讨厌继母,梁絮讨厌何茗霜,连带着讨厌何知语,天然的立场对立,无关个人喜恶。
因为这份天然的对立,再加上同一天生日,同样的年纪,同样是女孩子,同一个屋檐下,处处是比较,处处是冲突,处处都不痛快,梁絮对何知语的厌恶才更加深刻久远。
若要问梁絮到底为什么讨厌何茗霜,何茗霜是不是对她不好,梁絮只会回答有病,春晚包饺子看多了真以为和谐友爱了?还是被江城夏天的暴雨淹了脑子?东湖那么多荷花怎么没多你这一朵?
试问,哪个正常人会喜欢自己的后妈?哪个独生女能接受从小到大横行霸道十几年的家突然出现另一个同龄女孩子瓜分你的地盘、资源和爱?
有一天你亲爹带回来一个女人,要你叫妈,女人有一个跟你同龄的女儿,叫你姐,你喜欢吗?真喜欢祝你亲爹给你领这么对母女回来再三年抱俩。
梁絮不是灰姑娘,但梁絮对上这母女俩,也从来没占到便宜。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梁絮偏打小不知道什么叫服软,也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需要她,或者在她自尊上允许她,去低头,姑姑梁永璇说她吃亏就吃亏在太犟,总是以一种尖锐强硬的姿态,三言两语把大人呛的一句话说不出,有理也成了没理,心里想为她说几句话嘴上也成了不想。
何茗霜能同梁永城在一起,温柔小意不必多说,更不敢造谣何茗霜给梁永城吹枕头风,何知语从来一副标准乖乖女模样,站那儿就是一朵纯洁无瑕的知语花,每每同梁絮孤傲不驯的做派出现在同一画面,梁永城都嘱咐梁絮不要欺负何知语。
那天也一样。
梁絮同孙司祎的打闹如餐厅的小提琴演奏戛然而止,周遭只余刀叉杯碟碰撞和谈天说笑喧嚣。
她俩冷着脸,随意坐在椅子上摆弄桌上的食物和饮品,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何知语孤零零站那儿,被不远处同伴看着,显得卑微。
真不懂何知语为什么每次都能将自己完美摆在弱者的位置,但凡知道相看两厌谁也不搭理谁,或者直来直去起点冲突,梁絮都能高看何知语两眼,偏偏何知语从来温和有礼,每每遇冷每每看见她也还会打招呼,孜孜不倦简直像劝人向道的圣人。
要搁电视剧里,何知语就是寄人篱下的小白花,梁絮就是那个傲慢冷漠的恶毒继姐,奈何梁絮观察这几年,也没找出何知语一点错处,装也不能装这么多年吧。
何知语,短短三个字,却是梁絮十八年人生里最搞不懂的人,孙司祎说她每每对上何知语就像吃了苍蝇,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这形容很确切了。
何知语就是有这种能力。
何知语人缘好,总是成群结队,善良温和受人喜爱,梁絮算的上孤僻,生日只请了孙司祎一人,此外三两好友,其他不熟的一概懒得搭理。
就这样风水不对盘的两个人,一起丢人堆里,梁永城都下意识觉得何知语比她更容易受欺负。
大抵都惜贫怜弱,不偏向孤高矜傲。
然而梁絮不在乎。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构成那个夜晚的戏剧性。
她和孙司祎很快都注意到何知语双手垂在身前拎着个袋子,那个袋子,与椅子上孙司祎送她的香水袋子,一模一样。
视线遮挡,何知语没看到椅子上的同款香水袋子。
中央空调出风口风大,她和孙司祎却闻到了何知语身上清甜的香水味。
孙司祎见了鬼看了眼她。
她没看孙司祎,她笑笑,问何知语:“来过生日?”
何知语点头:“嗯。”
她垂眸,触上香水袋子,又问:“朋友送的礼物?”
何知语笑笑:“不是,特意给自己买的。”
“什么味道?挺好闻的。”
“英国梨与小苍兰。”
那晚送走何知语,孙司祎孙大小姐立马抱着她胳膊发出深恶痛绝的迟来忏悔。
朋友大概就是这种恨屋及乌的义气所在,因为你讨厌什么所以我也讨厌什么,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梁絮总是很庆幸自己有孙司祎这么个朋友。
“太恶心了!韫韫你说的对,我错了,这个什么梨和兰太腻了!腻到恶心!我再也不用这破香水了!”撞香水总是让人不快,更何况跟讨厌的人撞香水,孙司祎说着将椅子上的香水袋子往地上一丢,在地面发出哐当一声响,“这破香水你要恶心就丢了,或者心疼钱,拿回去喷厕所,我改天再给你补一个生日礼物。”
梁絮倒没有那么反应强烈,那天将香水拿回去就不知道丢哪了,再发现,是被何知语从家附近收养流浪猫打翻了,梁絮那天冷眼立在门边,看着何知语拎着猫来道歉,阿姨在房间打扫碎玻璃,满室阳光里都是那股清甜,一点感觉都没有,本来就不喜欢。
英国梨与小苍兰,一款香水的名称,七个字,因为何知语喜欢,因为这件事,自那以后,成了梁絮最讨厌的一款香水,最讨厌的人的代名词。
这个代名词是指代的谁,毋庸置疑,她和孙司祎之间谈论何知语,起初说英国梨与小苍兰,后来嫌太长,直接说小苍兰,孙司祎说小苍兰跟何知语还蛮贴的,那股清纯高洁的劲儿。
就像前几天她和孙司祎的对话——
YUN:【又搞事了。】
41:【小苍兰?】
是的,又到了一年9月30日,她又要和何知语一起过十八岁生日了。
眼前。
在十八岁这年浮日岛街头的9月30日,青石路上,小山丘与天空相接,少年的白色衣摆从梁絮的眸中闪过,空气中飘着浅淡慢冷的英国梨与小苍兰。
她在想。
英国梨与小苍兰,他是英国梨还是小苍兰?
挺莫名其妙的。
唯一确定的一点。
梁絮讨厌英国梨与小苍兰这个代名词,甚至一度连带讨厌英国梨与小苍兰这款香水,却不讨厌陆与游身上英国梨与小苍兰的味道。
在梁絮印象里,这么甜腻的味道,只有女生会使用,然而放在陆与游身上,却觉得量身定制。
就好像,不使用这么招摇肆意的香水,才配不上这一身风流浪荡,才出人意料,才不陆与游。
梁絮想象着陆与游身上的味道,眼前总会浮现一片那么无遮无拦那么耀眼的阳光。
阳光的味道。
出神这片刻。
少年已经走到不远处回过身,懒懒淡淡看向她,梁絮立马别开眼。
吴可怡这时也站到她身旁,问她:“韫韫,你会骑电动车吗?”
梁絮打量着身前的这辆车,是那种低底座的电动自行车,造型比较小巧,重量也轻,但她没骑过,不知道。
梁絮正要回,忽然从铺子里传来姨妈的声音。
“可怡啊,屋里一次性碗和筷子没了!”
街边一行人转头看去,姨妈正抱着一大捧四季豆从铺子里出来,四季豆套着保鲜袋,莹着水珠,应该是刚从冰箱拿出来,跟着就走到铺子一旁街边的湖鲜干货摊后,看着他们,要坐下择豆角。
长凳竹篙竹帘晒网支起的摊子,上面一条条一列列摆着各色腌鱼,附加其他干货,跟螃蟹铺子连着,也是吴家的生意。
一家人分工明确,姨妈此时备菜做饭,顺带看着摊子,要拜托吴可怡去买碗筷。
吴可怡作为家中最长的子女,要包揽大小事务,自然不可能事事亲为,这天国庆放假吴由畅回来了,就很熟练使唤吴由畅。
“碗筷没了啊。”吴可怡应着姨妈,低头拿起手机,跟着说,“吴由畅,你等下回来带一箱子碗回来,再买一提筷子,看看饮料想喝什么也买两瓶,钱手机转你了。”
吴由畅坐在电动车上,从兜里掏出眼镜,听着拿出手机看了眼,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显然是习惯了,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应了声:“行。”
解决完插进来的事情,吴可怡也没忘了梁絮,不管梁絮会不会骑,直接上手教学:“韫韫,我教你啊……”
梁絮在一旁表示自己在听:“嗯。”
然而这回也没能不被打断。
铺子里下一秒传出儿童震破天的哭声。
“呜哇——妈妈——”
这回所有人包括铺子外择豆角的姨妈铺子里从厨房出来的吴母,都立刻进入一级预警。
铺子里康康趴在透明螃蟹缸旁,小短手伸进缸里,看起来被螃蟹夹了,一张小脸哭的通红。
孩子静悄悄,必然在作妖。
熊孩子就是这种总能无时无刻给你搞出点事的物种。
吴母离得最近反应最快,立马跑过去把康康的手连同夹手的螃蟹放进水里,温声哄孩子:“欸,放松,你把手放水里螃蟹就不夹你了……”
姨妈起身看了眼,笑了声又坐回去择豆角,显然是小状况:“今天都第几回了,破皮了没?”
吴可怡是真没招了,孩子一刻离不了人,着急忙慌将梁絮交代给吴由畅:“吴由畅,你教下韫韫骑电动车,岛上你知道怎么逛吧,顺着大路骑就行,你给指下路,帮我照顾下韫韫。”
“韫韫你要去哪问吴由畅,吴由畅知道路,岛上有个小超市,你想买什么吃的喝的可以去那,让吴由畅带你去,其他位置都贵。”
吴可怡一口气说完又一步不停往铺子里螃蟹缸旁赶去。
“邵康康你又玩水!”
吴母坐在椅子上将康康抱在怀里,康康趴在外婆肩头哭的一抽一抽,吴母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对吴可怡的大发雷霆表示不满:“你凶孩子干什么,都哭成这样了。”
吴可怡对家中父母管教孩子的方式未必就完全满意,无论是婆婆梁永璇还是亲妈这个当外婆的,都把家里这独生太子惯成什么样了,不过碍着是长辈一把年纪又帮忙带孩子,不好直说,她过去看了眼康康的手,没大碍,破了点皮,出了一丝血,太子娇气,才哭天喊地,她转头没好气进铺子里去找消炎药品:“说过多少回了,他就是不听,要我说被螃蟹夹了也活该。”
吴母不做声,低头看康康,温声问:“康康,听到没,妈妈生气了,下次还听不听话?”
康康小朋友看着自己泛白的受伤手指,眼睛通红,扁着小嘴:“我会听话的,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道歉之熟练,显然屡教不改。
听到想听的话,吴母满意笑了,拍拍孩子的背。
一场淋漓极致的中国式程序化道歉,我不要你认错,我只要你听话。
吴由畅就是个德华命,别提照顾梁絮,见着小外甥哭就什么都不顾了,也跟着赶过去。
“夹到手了啊?”
“疼不疼啊?”
“乖啊舅舅抱。”
“……”
街边就剩下梁絮和陆与游。
以及两辆电动自行车。
梁絮骑上电动车,没人教,她就自己摸索。
天边的云吹跑了,夕阳从长街尽头洒过来,她双脚踩在地上,微微弯腰去看反光的仪表盘,牛仔裤与棉质背心间露出的纤细腰肢在发光,伸手将恼人的发撩至耳后时,金长直猎猎如芒。
陆与游这人金贵,怕晒,懒懒散散靠到街边柱子下,目光遮在木檐落下的一半阴影里,透着倦,手机也不玩了,就这么抱手看着梁絮。
这姑娘也是坚持,这里拧拧那里按按,硬是没找到怎么启动电动车,也不肯问人,他个大活人站边上呢。
陆与游明明知道按哪儿,就是不吱声,就这么站边上看着。
陆与游这人并非没有脾气,记仇着呢,刚刚交电动车时梁絮的嫌弃他看在眼里,估摸着有酒精棉布这姑娘得来个现场大消杀,眼神也是,不是盯着他不动,就是看见他跟看见苍蝇似的眼睛飞快移开,脸上就差写着“莫挨老子”,陆与游活这么多年没被人这么嫌弃过,也从来不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是真心不想动,也懒得动。
直到梁絮拿起手机,打开搜素框。
陆与游单腿支起身,双手由抱臂姿态垂到身侧。
“电动车不会骑?”
“英国梨与小苍兰,他是英国梨还是小苍兰?”
——是她的英国梨,也是她的小苍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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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岛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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