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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警戒线拉了老长,警察也禁不住和尸体近距离接触,背过身时,脸色均变得极其难看。
猫的嗅觉过分敏锐,尹槐序不想闻这么仔细,但她连每个人身上的汗臭,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尸臭附着在汗液上,几种气味混淆在一起,这些人再多站一会,指定会被腌入味。
她看向女鬼惨白如纸的脸,怀疑对方鬼话连篇:“两百多年,真的假的?”
女鬼心平气和:“保真。”
两百年前的鬼,至今没有投胎转世,她的相貌停留在死去的那天,不显老态,只眼波透露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倦怠。
阴间,竟然是最好的保鲜室。
“日子可太长了,猫能知道两百年意味着什么吗?”女鬼自说自话,仿佛在说单口相声。
猫也许不知道,尹槐序却是知道的。
百年是长寿者的一生,两百年就是两世,两百年里沧海桑田兴而又废,废而又兴,四季循环往复,身边人来来去去。
大约正是看多了是与非,女鬼才如此萎靡,她不冷漠,只好像苟延残喘,能过下去过下去,过一天算一天。
尹槐序一个激灵,跟着有点心灰意懒。
女鬼沉默地搓起指尖,实在没忍住,手往猫脑袋上撘,幽幽发出一声舒坦的喟叹。
“啊。”
什么……
起先的触觉很轻微,尹槐序只觉得自己的浮毛被拨动了几下,紧跟着脑袋就被摸到左摇右晃,天旋地转。
这就是撸猫?
不对,这就是被撸的猫?
“我不想转生,做人哪有做鬼有意思,我可不想重来一遍。”女鬼舒心地虚眯起眼,转而搔起猫的下巴,“比起在人间打工,还不如给往生局打工,至少这里上下班不用打卡,还能随便走动。”
“做鬼还要打工。”尹槐序不愿觉得舒服,但心绪不由她。
越舒服,就越是毛骨悚然,在这样的情景下,舒服这种感觉本身就不对劲。
于是猫使劲挣扎,但力气不济。
“都是打工,不过区别大着呢,做人有很多顾虑,五险一金都不一定能保障全部,做鬼只要讨一份鬼粮就够了,而鬼粮就是薪酬,不用做多余的换算。”女鬼颓靡得好像开败的花,“可惜我只是编外工,要是进得了正式编,待遇还能更好。”
“你是来执行公务的?”尹槐序跃回地上。
女鬼捞了个空,嘴里发出嘬嘬两声,猫不理会她,猫只顾着看不远处的尸体。
一具尸体,有什么好看的,女鬼见太多了,已经索然无味。
“在编的无常太少了,我兼职给鬼魂引路,偶尔抓抓囊蝓。人先变成鬼,彻底失去神志就会变成囊蝓,顾名思义,披着皮囊的‘虫’。”
“诸如此类的十个单子能换一份鬼粮,偶尔会和别的同行撞在一块,来晚一步就少一个单子。”女鬼慢声慢气,话里死意无穷,“就像现在这样,一定是被别人抢先手了。”
她停顿一下,又说:“我还是第一次和猫说这么多的话,好稀奇,怪不得总有活人蹲在路边和猫狗唠嗑,还以为他们是闲得发慌。”
尹槐序也觉得稀奇,鬼怪的世界扑朔迷离,原来死亡果真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她开错了,开成猫了。
能重开吗。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你一定是猫界的语言天才。”女鬼跟着也瞄向尸体,“所以那到底是不是你家主人,你看到她被谁带走了吗,我好想知道抢我单子的是谁。”
尹槐序比其他人更想知道尸体和她的关系,她不知道那是谁,在这之前也没见过别的鬼。
“算了,死都死了,什么关系不重要了。”女鬼好心劝说,“越看就越会舍不得,看得再久,她也不会起死回生的。”
尹槐序沉默,其实她没有不舍。
她企图找到一些和尸体的联结,但她和对方,根本是两片无法勾连的永寂海,她的海上大雾弥天,灯塔摇摇欲坠,指不明前路。
既无法联结,也难以进行比对。
那样一具尸,仅仅靠匆忙一眼,也能得知对方是不幸遭遇意外,死在了海上。
她却连人形都不是,哪里参照得了。
海水无法清晰映照出尹槐序的轮廓,尹槐序忽然好奇,这只猫是怎样一种死相。
她仰视女鬼:“请问你有镜子吗?”
女鬼想不到这猫人里人气的,还挺有礼貌。她翻手掏出一面手持镜,镜子背面印着可爱的卡通图案,和她的气质格格不入。
镜中,年幼的暹罗猫昂首挺胸,明明弱不禁风,却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姿态。
原来手脚不算短,不过是和人类相比,显得太过短小细弱了些。
暹罗猫周身细软的毛凌乱不堪,脏得直打绺,小脸有点黑,好在还能看清五官,一双蓝眼澄莹透亮,比一般的猫要标志许多。
太小了,如果不是身上茸毛旺盛,大概还要再小一圈,
果然是猫啊,尹槐序愣住。
女鬼看到她那怔愣愣的模样,开口戳破:“难道你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忘了?”
镜子里的暹罗猫太陌生了,尹槐序凑得很近去看,鼻尖都快抵上镜面。
她动一下耳,镜子里的猫也跟着动耳,她抬臂,猫也跟着抬臂。
暹罗猫的一举一动都与她吻合,独独那埋藏在灵魂深处的特质,和这猫咪的形态不相契合。
尹槐序退开半步,不明白这只猫怎么会是她,她还成外国血统了。
错了,大错特错。
“全都不记得了?”女鬼弯腰难受,索性蹲下来,长长的头发曳到地面,“奇怪,你又没有去过往生局,怎么会不记得。”
尹槐序不再看镜子,省得看顺眼了。
“你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女鬼恍然大悟,“难怪你不回答!”
警察看完现场,正要将尸体妥善带走。
尹槐序避而不答,起身就想跟着警察走,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线索了。
“很少有活物刚死就忘光全部的,你果然很特别。”女鬼既赞叹,眼里又不免/流露出怜惜,“我第一次碰到这么有意思的猫,要不你跟我走吧,我对阴阳两界的事了如指掌,肯定能养好你。”
沙滩上的人散了大半,法医已经上车,尸体也由专业人员送到车上。
尹槐序眼看着车门快要关拢,快步追了过去,哪料腿脚不灵光,没跑几下就往天上飘,气球一样被吊在半空。
她有点受不了,刨腿不太雅观,和犬科游泳没什么两样,可不刨又过不去。
想想算了,反正也没几双眼睛能看得到她。
刨吧,她就这么刨上了车。
女鬼所言不假,正气果然伤身,车上全是正气十足的活人,上车后她不禁发抖。
一道阴风及时刮了过来,硬生生将正气全都劈到边上。
大红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车内,车上什么软装硬装全都不算事。
女鬼是中等身高,站着的时候只能把脑袋晾在车外,就跟车辆开了天窗一般。
她又沉沉叹气,甩腕扇开扑面的正气,没精打采地说:“糊涂啊,一头往警察堆里钻,死一回还不够,还想死两回?”
尹槐序就是不想继续糊涂,才上的车。
车开动了,车上活人都不知道身边多了两道身影,通通冷着一张脸,面色沉静。
有人问:“联系家属了吗?”
“家属已经在路上。”
“能漂到岸边算是奇迹了,死者落水的地方,距离海岸得有七十海里呢。”
“何止是奇迹,这谁能想得到!”
“得加快检验进度。”
“当时船上不是还有一位昏迷的女士吗,为什么不公开?”
“昏迷的那位,和这桩案子没有关联,不出意外的话,死者就是自杀去世的,尸检……不过是给家属一个说法。”
“检验结果没出来之前,一切都还说不定,别这么早下定结论。”
车上陷入沉默,显然谁也认可不了自杀的说法,除非死者的确是精神突发异常,又或者……
确实是怪力乱神。
尹槐序也沉默不言。
“跟这么紧,这具尸体勾起你的记忆了?”女鬼小声说话,认定这只猫是语言天才。
尹槐序倒是不痛了,却忍不住晃悠,她头晕目眩,魂魄快要变成虚影,着不了地。
晕起来,饿意越发分明,又饿又想吐。
“没,我没有头绪。”她伏低身,用猫嘴讲人话本来就难,如今难上加难。
一句听起来云里雾里的回答,女鬼思索了好一阵才会意——
没有勾起任何回忆,所以毫无头绪。
“乖乖,你这是病急乱投医啊。”女鬼怜悯地看向脚边。
尹槐序反胃欲吐,病得是挺严重的,就像被装在密闭的瓮中来回摇晃,头嗡嗡响。
车轮轧过一块石头,车身冷不丁抖动,她轻飘飘地哕出一声。
没忍住,尽量哕得小声些。
“我挡得不够彻底?”女鬼干脆将猫笼到裙底下。
眼前倏然变暗,尹槐序惶惶不敢动弹,然后才发现,女鬼的裙下……竟然没有腿?
裙外幽幽传来一句:“哦,不是正气伤魂,是你晕车了。”
做鬼也会晕车,尹槐序有点纳闷,同时不敢唐突抬头。
“我半个身都隐藏起来了,你姑且当这是个猫笼子。”女鬼又幽幽一句。
尹槐序不认自己是猫,不过还是冒昧仰了一下头,只见女鬼腰下空荡荡一片,腰的横截面实在平滑,竟然是抛过光的。
“……”
这什么东西?
“我不喜欢自己有腿的样子,显得很笨重。”女鬼将裙子提起来悠了个圈,如此不但不笨重,还轻得过于吓人了。
尹槐序接受不能,比起和鬼怪打交道,她果然更喜欢靠近活人。
“我果然是死了。”她很慢地说。
新死的,所以还对活人的世界恋恋不舍,对鬼怪的规则一窍不通。
她话音刚落,就被女鬼从裙下捞出,猛一个腾高,又被揽到冰冷怀中。
起起落落,更想吐了。
女鬼长叹一声说:“你要不是死了,哪能看得到我,我帮你拍拍背、捏捏爪子,就不难受了。”
根本就是趁人之危,不过尹槐序还是说了声谢谢。
“猫的阳寿很短,你还能学得这么有礼貌。”女鬼再次感叹,“说起来,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吗。
尹槐序隐约能想起一些错乱的笔画,却难以将它们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字。
笔画像游鱼,乱糟糟地涌动,她用尽全力,才找到一点头绪。
“槐,槐树的槐,我的名字里好像有这个字。”
“左木右鬼啊,看来你生来就是当鬼的。”女鬼阴冷的唇齿间,吐不出半句温暖的话。
=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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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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