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月清楚地记得,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正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在凌晨三点的台灯下,与一道该死的数学题死磕。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旁边是喝了一半已经冷掉的速溶咖啡,以及堆成小山的《五三模拟》。
再睁眼时,视线是模糊不清的,只能感知到晃动的光影和扭曲的色彩。
身体软弱无力,连转动一下脖颈都做不到。
她想张口询问,发出的却是一连串自己无法控制的、细弱得像小猫一样的啼哭。
耳边是陌生的、带着哽咽却充满喜悦的女声,说着她半懂不懂的古话:“王妃,王妃!您快看!小郡主眼睛睁开了!乌溜溜的,真真有神!
郡……主?
巨大的荒谬感裹挟着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尚显稚嫩的思维。
她拼命地想抬起手,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却发现四肢被紧紧地束缚在柔软的襁褓里,动弹不得。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头顶。
那一刻,一个清晰的、令人绝望的认知砸进了她的脑海——她不是在做梦,她穿越了。还是最彻底、最没有退路、连选择权都没有的胎穿。
最初的几年,是在一种浑浑噩噩的抗拒与小心翼翼的确认中度过的。
她像一个被迫潜伏在婴儿躯壳里的异世幽灵,沉默地、贪婪地观察着这个陌生世界的一切。
雕刻着繁复花鸟虫鱼图案的拔步床、触手冰凉滑腻的绫罗绸缎、身边人行走坐卧间那看似随意实则处处讲究的繁琐礼节、以及那些穿着古装、梳着发髻、恭敬地称她为“郡主”的男男女女……所有的一切,都在日复一日地、冷酷地向她宣告,这不是什么大型沉浸式角色扮演游戏,而是她必须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
她逐渐弄清了自身的处境。她的父亲,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封号“安逸王”。
人如其名,是个极懂得享乐与明哲保身的闲散王爷,朝政大事概不掺和,每日里最大的乐趣便是吟风弄月、品鉴美食。
她的母亲,安逸王妃,是个出身江南水乡的温婉柔美女子,眉宇间总带着一丝轻愁,但对唯一的女儿,却是倾注了全部的关爱,视若眼珠般珍宝。
在物质上,她得到了前世难以想象的极致富足与精致。
但灵魂深处,那个属于二十一世纪、习惯了独立与自由的灵魂明宝月,却在日复一日地尖叫着,挣扎着,想要回去。
“濒死之际,魂魄离体,或可打通时空关节,回归来处。”——某个慵懒的午后,她假装在摇篮里酣睡,偷听到乳母压低声音给大丫鬟讲那些坊间流传的志怪传奇,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炸开了滔天巨浪。
一个荒唐、危险,却又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计划,在她那颗被困在幼小身体里的、成熟的心里破土萌芽。
当她终于能摇摇晃晃、凭借自己的力量走路时,她便毅然开始了她的“投湖”大业。
王府后花园那方用来养名贵锦鲤、夏日里才开满亭亭荷花的景观湖,水深不过及腰,成了她悲壮而又可笑的、回归现代的试验田。
第一次,她趁着奶娘转身去拿芙蓉糕的空档,咬紧牙关,踉踉跄跄地、目标明确地冲向湖边,闭着眼,心一横往里一扑。
预想中的窒息感与时空转换的扭曲感没有到来,她被人以一种近乎粗暴的速度和力道捞了起来,浑身湿透,冰冷的湖水激得她小小的身子直打哆嗦。
耳边是奶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满院子仆役“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的咚咚声,混杂着“奴婢该死”、“郡主恕罪”的惶恐求饶。
那次,所有负责照看她的婆子丫鬟,月钱被整整罚没了三个月。
第二次,她吸取教训,选了個月黑风高的夜晚——当然,以她三头身的身材和身边寸步不离的看守,所谓的“夜晚活动”也只是在丫鬟婆子们高度警惕的包围下,借口“赏月”溜达到湖边。
结果,她的脚丫还没沾到冰凉的湖水,就被几个眼疾手快、膀大腰圆的健壮婆子一把抱住,嘴里连声哄着“小郡主可使不得”,迅速将她裹成了一个人形粽子,直接打包送回王妃院中。
第三次,第四次……她像個不屈不挠的探险家,尝试了各种角度,各种时机,甚至偷偷研究过哪段湖岸的苔藓更厚、石头更滑。
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她就像一只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的、企图越狱的珍稀动物,任何一点非常规的举动,都能立刻引发一场规模浩大、人心惶惶的“紧急救援”。
几次三番之后,她看着那些因她而受罚、面色惨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甚至有几个被打了板子的下人,看着母亲闻讯赶来时那担忧憔悴、背过身去偷偷垂泪的模样,那颗被“回去”的执念烧得滚烫、近乎偏执的心,渐渐冷却了下来。
在一个夕阳如血、将天际云彩染得凄艳无比的黄昏,她挣脱了婢女白瑶的手,独自一人迈着小短腿,跑到湖边。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被晚风吹皱的湖水中,自己那小小的、模糊的、戴着金项圈穿着锦缎袄子的倒影,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悠长、沉重、充满了属于成年人的无奈,绝不属于一个年仅三岁的孩童。
“算了……”她对着水中那个陌生的倒影,低声呢喃,仿佛是在举行一个简陋的仪式,埋葬过去的一切,告别那个遥远的、回不去的家。
她开始真正地、认真地审视这个世界,审视她“安逸王郡主”这个身份所能带来的便利与枷锁。
她爹是个富贵闲人,只要不犯谋逆,不卷入朝堂争斗,这辈子,乃至她这辈子,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
她并不耐烦整日待在深闺,学那些让她头皮发麻、手指被扎成筛子的女红刺绣,或是摇头晃脑吟诵那些之乎者也、枯燥乏味的诗文。
于是,她开始打着“体察民情”、“感受市井文化”、“增长见闻”的旗号,软磨硬泡地求着王妃母亲允许她出门。
王妃起初坚决不允,但架不住她日复一日的撒娇耍赖、以及那双酷似她自己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渴望,加之王爷对此事不置可否,甚至乐见女儿活泼些,她便最终获得了每月几次,在众多护卫丫鬟“前呼后拥”下出门放风的宝贵机会。
这成了她在这个陌生时代里,最大的乐趣和精神寄托。
她褪下郡主的矜持与光环,挤在街边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馄饨摊前,和满身汗味、嗓门洪亮的脚夫拼桌,听他们用粗粝的语言吹嘘自己一天能走多少里路,抱怨官道上的石子如何硌脚,家里婆娘又如何唠叨。
也会溜进三教九流汇聚、人声鼎沸的茶楼,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点一壶最便宜的茶水,听那些落魄文人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畅想塞北“大漠孤烟直”的苍凉与江南“春水碧于天”的旖旎。
甚至能跟卖胭脂水粉的伶俐大娘讨论半天哪种香粉更细腻贴肤不易卡粉,哪种口脂颜色更持久自然不沾杯,听得那大娘目瞪口呆,直呼“小娘子真是行家!”
每一次都用心地观察,努力地模仿,真诚地与这些形形色色、活生生的人谈天说地,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受着他们朴素而坚韧的生命力。
在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直接的交流中,她能短暂地忘记自己“异世人”的身份,找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和微妙的归属感。
仿佛她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孤魂,而是真正融入了这条奔腾不息的生命之河。
她尤其喜欢爬上王府花园里那座靠近西侧高墙的、嶙峋古怪的假山。
假山顶上有块平坦的地方,视野极好,不仅能望见王府外熙熙攘攘的街道的一角,看车马如龙、行人如织,也能清晰地看到隔壁那座一直寂静得有些过分、甚至连飞鸟都似乎不愿停留的府邸的屋顶和部分庭院景象。
那座府邸,与安逸王府的其乐融融、仆役往来穿梭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宝月很少看到那边有人走动,庭院里的花草也显得有些杂乱荒疏,偶尔见到几个下人打扮的,也是低眉顺眼、行色匆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群沉默的影子。
那地方,就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沉闷的孤岛,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她常常抱膝坐在假山顶上,托着腮,望着那边,一坐就是半天。
白瑶总在下面急得团团转,带着哭腔喊:“郡主!您快下来!那上头风大,仔细着了凉!要是摔着了,王妃非剥了奴婢的皮不可!”她却只是摆摆手,示意无妨。
她觉得,只有在这里,吹着不受阻碍的、带着泥土和花草芬芳的自由的风,看着更广阔、更澄澈的天空,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她才能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属于现代的灵魂,还在有力地、不甘寂寞地跳动着。
只是,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王府内外所有的喧嚣归于沉寂,白日里被强行压下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疏离感,便会如期而至,像无数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滋生出来,缠绕住她的心脏,一点点收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会在夜深人静时,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桌上跳跃的烛火,将黄澄澄的铜镜映照得光晕朦胧,镜子里那张日渐娇媚、明眸皓齿,却始终让她觉得隔着一层纱、无法产生完全认同感的少女脸庞,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她的来处。
指尖轻轻触及冰凉的镜面,她仿佛能透过这层阻碍,触摸到另一个时空。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鼻尖酸涩难忍,但泪水始终被她死死地锁在眼底,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只是用力地、反复地眨着眼睛,直到那阵汹涌的湿意勉强退去,镜中人的眼眸里,重新换上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必需学会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里,独自一人,背负着无人能知的秘密,一步步走下去。
“还好,明天初一,可以出门去西市看看,听说新来了一个胡商,带着会跳舞的猴子……”她低声自语,吹灭了手边那盏摇曳的烛火,将自己整个投入属于这个时代的、浓稠而深沉的黑暗之中,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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