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浅,四月芳菲未尽,王府里的草木已是一片葱茏。
明宝月坐在假山顶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半枯的梧桐叶,目光却死死盯着隔壁那座始终沉寂的府邸。
这几天,她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
她先是状似无意地问白瑶:“隔壁住的是哪家大人?怎么从不见他家女眷出来走动?”
一向话多的白瑶竟罕见地卡了壳,支吾了半天才道:“奴婢、奴婢也不清楚…”
她不甘心,又去缠最宠她的父亲安逸王,彼时王爷正在书房赏画,她蹭过去,指着西墙方向:“父王,隔壁那家…”
“月儿,”王爷放下手中的画卷,神色如常,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打断,“西墙那边的事,莫要多问。”
连她那个看似万事不萦于心的王妃母亲,在她第三次试图旁敲侧击时,也轻轻放下了茶盏,看着她,温柔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宝月,有些事,不知道对你更好。阿”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屏障,就这样在她与那座府邸之间竖立起来。
它比那堵砖石砌成的高墙更令人窒息。
全王府的人,上至王爷王妃,下至扫地仆役,仿佛都签订了一份无声的契约,共同守护着那个秘密。
这种讳莫如深,反而像投入干柴的火星,将她心中的好奇灼烧得越发炽烈。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此避如蛇蝎是一个午后,天空积着厚厚的云层,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明宝月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弦,几个不成调的音符逸出,带着和她心情一样的烦躁。
“郡主,可是心里不痛快?”白瑶小心翼翼地问。
明宝月叹了口气,推开瑶琴:“我去假山上透透气。”
她爬上假山,那块石头几乎要被她的体温焐热。
隔壁的庭院一如既往,空荡,寂静,连鸟雀似乎都绕道而行。
那棵老槐树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枝叶蔫蔫地垂着,更添了几分压抑。
她看着那扇他每次出现和消失的深色房门,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委屈和气闷。
她为他抗争过,试探过,甚至不惜触碰父母明确的禁忌,可他呢?他甚至连一个名字都不曾给予。
这场她单方面认定的“交集”,是否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独感,混合着夏日午后的燥热,让她心口发堵。
“真是的,你都多大了明宝月!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就在这时——
一点细微的、不同于风吹叶动的窸窣声,从隔壁墙根处传来。
明宝月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望过去。
只见靠近王府这边的墙头,几丛顽强生长的杂草轻微晃动了一下。
随即,一只骨节分明、却过分苍白的手,艰难地扒住了墙头粗糙的砖石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响。
接着,另一只手也扒了上来。
然后,一个熟悉的、墨色的头顶,缓缓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吃力,从墙沿下冒了出来。
是那个小男孩!
他显然没有她爬假山那般娴熟。
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手臂微微颤抖着,才勉强将下巴抵在了墙头上。
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洁的额角,呼吸有些急促,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像是骤然被点亮的寒星,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惯有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覆盖。
他就这样挂在墙上,与她隔着不过丈许的距离,静静地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她自己如雷的心跳。
明宝月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以他那样被严密看管的处境,这次爬墙,需要冒多大的风险?
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带着微喘,却依旧清澈:“你……在找我?”
明宝月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所有的委屈和气闷,在他这句简单的问话和他此刻狼狈却坚定的姿态面前,忽然显得微不足道。
她看着他苍白脸上沁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扒着墙头、微微颤抖的手指,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我……”她声音有些干涩,最终化为一抹带着无奈和释然的浅笑,“我只是想知道,隔壁住的是谁。”
她顿了顿,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眼底,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墙头上的少年沉默了片刻,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蝉鸣,和他身上淡淡的、清苦的药味。
就在明宝月以为他又要像前几次那样沉默以对,或者干脆离开时,他却重新抬起了眼。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挣扎与犹豫清晰可见。
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衡量着说出这个名字可能带来的后果。
他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繁华的王府花园,最终,定格在她那双清澈、执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的眼睛上。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闻轻朔。”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却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
“轻重的轻,朔月的朔。”
明宝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轻朔’。
一个和他的人一样,带着清冷、孤寂意味的名字。
“闻轻朔……”她轻声重复着,像是要将这三个字刻进心里。
随即,她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仿佛瞬间驱散了天空的阴霾,“真好听!”
“再次介绍一下,我叫明宝月。”
“日月明,‘宝月智严光自在王佛’的宝月。”
“你看,我们名字里都有‘月’呢!”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他方才那份显而易见的艰难抉择所带来的沉重感。
闻轻朔看着她灿烂的笑容,紧绷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但他没有接她关于名字的话茬,而是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闻府,我父亲……是钦天监监正。”
钦天监?
明宝月脑海中瞬间闪过关于这个机构的稀少知识——观测天象,制订历法,为皇家祭祀占卜吉凶……一个听起来神秘,但在权力核心中似乎又处于边缘的衙门。
一个监正的儿子,为何会被如此严密地看守?甚至让王府上下都讳莫如深?
这解释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让那团迷雾显得更加浓重了。
但她没有追问,她能感觉到,仅仅是说出名字和身份,对他而言,可能已经是一次极大的冒险和信任的交付。
“原来是这样。”她点了点头,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我父王是安逸王,就是个闲散王爷,不管事的。”
她想了想,从随身带着的小荷包里,摸索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茯苓糖。
这是她刚才心烦意乱时,白瑶塞给她甜甜嘴的。
她小心地将糕点隔着墙递过去,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和友善:“喏,这个给你。算是为我前几天总打扰你道歉,也谢谢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动作自然而坦荡,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只有纯粹的、想要分享一点甜意的善意。
闻轻朔看着那只伸过来的、白皙纤细的手,以及她掌心那块小小的、散发着甜香的糖,明显怔住了。
他的目光在糕点和她脸上来回逡巡,那双沉寂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惊讶,迟疑,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善意所击中的无措。
他从未接受过这样的东西。
他的世界里,只有规矩、汤药、冰冷的训诫和无处不在的监视。
他犹豫了很久,久到明宝月举着着茯苓糕的手臂都有些发酸,几乎以为他会拒绝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伸出了那只没有用来支撑身体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微凉,在触碰到她温热的掌心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才迅速地将那块糖拿起,紧紧攥在了手心。
仿佛那不是一块糕点,而是一件稀世珍宝,或是一块灼热的炭火。
“……谢谢。”他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客气。”明宝月笑得眉眼弯弯,心里像是也被这块糖甜透了。
她看着他紧紧攥着糕点的手,轻声说:“你快回去吧,这样挂着……很累吧?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闻轻朔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似乎包含了许多未说出口的话语。
然后,他点了点头,手臂用力,慢慢地、艰难地将身体沉了下去,消失在了墙头。
墙头上,只余下几根被他压弯的杂草,在微微晃动。
明宝月呆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又抬眼望向那座依旧沉寂的闻府。
闻轻朔。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可这个名字,连同他钦天监之子的身份,以及王府上下诡异的态度,共同编织成了一张更大、更密的网,将她笼罩其中。
她知道,她踏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的漩涡。
但奇怪的是,此刻她的心中没有了之前的烦躁不安,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坚定。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阵由墙头初遇掀起的风,显然正将她吹向一个未知而波澜壮阔的远方。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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